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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八月,自称为美利坚合众国正统政府的流亡政权正在古巴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缓慢痛苦地萎缩。

古巴的美利坚合众国流亡政府大概是德国唯一能称得上公然干涉他国内政的行为。

与港湾内那些日渐朽蚀的舰船相呼应,流亡政府的驻地也弥漫着一种难以驱散的颓败和日益增长的焦虑。

在这里,权力的象征不再是无垠的国土,强大的工业实力或是公民的拥戴,而是维系于个人的威望与日渐减少的黄金储备,以及那支停泊在港湾里,既是最后希望也是沉重负担的海军舰队,它们既是实力的象征,也是脆弱的软肋。

年轻水兵丹尼尔斯,在经历了几日灵魂的酷刑与良心的煎熬后最终选择将他在军官舱室外偶然听到的“异常情况”,向他最信任的直属士官长墨菲和盘托出。

他讲述得有些语无伦次,夹杂着个人的恐惧、对麦克阿瑟将军个人崇拜式的担忧,以及一种源于朴素的爱国心而产生的背叛感,但那些关键词,“工团”、“接触”、“谈判”、“条件”已足够清晰,瞬间在听众的心中和这个封闭的小社会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士官长墨菲的脸色随着丹尼尔斯的叙述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绝非基层士兵间的牢骚抱怨或寻常的纪律松懈。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即带着忐忑不安的丹尼尔斯,越过繁琐的中间层级,直接求见了基地的陆军安全主管,以严厉口吻强调了事情的紧急性和潜在的爆炸性。

安全主管闻讯骇然,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不敢怠慢,火速将这一情况整理成一份标以“最急件”和“绝密”字样的报告。

这份薄薄的纸张,却承载着可能颠覆整个流亡政权的重量,被迅速呈送到了流亡政府核心所在地,一栋由原西班牙殖民时期糖料庄园主宅邸改造、如今戒备森严的办公楼内。

最终它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现如今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政府的最高领导者麦克阿瑟将军的办公桌上。

此时的麦克阿瑟,正站在办公室那扇巨大的百叶窗前,指间夹着他标志性的玉米芯烟斗,眺望着远方港湾里那些如同灰色山峦般静止的舰影。

他身形依旧挺拔,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卡其色军装,保持着公众面前那份经典的舞台化形象。

然而在私下无人之时,眉宇间却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难以言说的落寞。

窗外,加勒比海的天空蓝得炫目,海水绿得深邃,但这片异域的美景对他而言只是镀金的牢笼。

他不再是那个在广袤的北美大陆纵横捭阖调兵遣将的五星上将,而是一个困守加勒比海一隅。依靠他人鼻息生存的流亡政权的守护者。

他的权威,他那个“美利坚合众国”的法统与尊严,如今都纤细地系于这支海军舰队和身边这群日益焦躁的追随者的忠诚之上。

每一次舰船的锅炉检修,每一次财政报告的审阅,都在提醒他资源的有限与时间的紧迫。

当他拿起那份报告,目光扫过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时,他愣住了。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错愕,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报告上的名字,哈罗德、米勒、戴维斯都是海军中他见过的海军军官,是他从本土带出来的“自己人”。

随即一股无法遏制的火焰从他心底猛地窜起直冲顶梁。

“叛徒!一群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叛徒!”

麦克阿瑟猛地将手中的玉米芯烟斗摔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雕花的烟斗断成两截,灼热的烟丝和灰烬溅得到处都是,在光洁的桌面上留下难看的污迹。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原本威严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声响。

“哈罗德!米勒!戴维斯!还有谁?!还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出卖灵魂的勾当?!”

他怒吼着,声音在空旷而高大的办公室里回荡。

“是我麦克阿瑟,在内战最后那混乱而绝望的关头保住了联邦政府的法统,保住了这最后一点海军的种子,是我带着他们所有人,跨越大洋,历尽艰辛,找到了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既像是在斥责无形的背叛者,又像是在为自己辩护,说服自己相信付出的价值。

“没有我,他们早就和那些被困在本土选择屈服或者无声消失的蠢货一样,要么在工团的监狱里慢慢腐烂,要么早已化为太平洋沿岸或者中西部平原战场上的无名枯骨,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脚下这些还能航行的战舰,身上这套代表荣誉与传统的军装,呼吸的这口尚且自由的空气,哪一样不是我为他们争取来的?是谁在柏林和哈瓦那之间周旋,维持着这可怜的生存空间?”

“现在现在他们竟然敢……竟然敢私下接触那些颠覆了合众国宪法屠戮我们同胞的暴徒?他们想把我们最后的本钱,把我麦克阿瑟和诸位流亡同胞最后的尊严与希望,拿去献给华盛顿那群该死的赤色分子当投名状,妄图用我们的血来染红他们的新官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是对星条旗,对合众国,对我个人的最大背叛!”

他的怒火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叛徒正在密室里,对着工团特使卑躬屈膝的丑态。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恨不得立刻下令,让忠诚的陆军卫队冲上那些停泊的军舰,用枪口对准那些忘恩负义者,将哈罗德等一干叛徒就地逮捕,用速成的军事法庭的审判和叛国罪那颗冰冷的子弹,来彻底清洗这刻骨的耻辱,用铁与血来恢复秩序。

不过长达数十年的军政生涯所磨练出的本能,以及此刻极端险恶如履薄冰的处境,迫使他那被怒火灼烧的大脑必须急速冷却下来。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时候。

他猛地停住来回疾走的脚步,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目光死死盯住墙上那面依旧悬挂着的星条旗。

那面旗帜在此地显得格外孤独而脆弱,像是一个关于昔日荣光的苍白幻影。

“不……不能冲动……”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他深吸了几口粗气,试图将翻腾的怒气压下去,强迫自己来审视这个危局。

他手中直接掌控的、绝对忠诚的陆军部队数量有限,而且多为轻步兵,缺乏重装备。

一旦发生武力冲突,在狭窄的基地和港湾内,陆军面对那些拥有巨炮和厚重装甲的战舰,几乎毫无胜算。

海军,哪怕是部分海军倒戈,都足以瞬间摧毁他这个建立在沙滩上的流亡政府。

哈罗德等人既然能秘密接触,意味着舰队内部不满现状思乡情切、对前途绝望或者渴望结束流亡生活者大有人在,强行镇压很可能不是平息叛乱,而是直接点燃整个火药桶,导致舰队彻底分裂甚至爆发同室操戈的火并,那将是所有人,包括他麦克阿瑟和所有忠诚者的共同末日。

再者他们此刻是寄居在古巴。

古巴当局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很大程度上是看在柏林的面子上才容忍这支外国舰队和流亡政府的存在。

一旦内部发生严重武装混乱,流血事件频发,古巴人是否会继续提供这片港湾?是否会以维护主权和稳定的名义进行干预,甚至强行解除双方的武装?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到那时,他们将成为真正的丧家之犬,连这片最后的立足之地都会失去。

“不能硬来……绝对不能硬来……”

麦克阿瑟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冰冷的汗水,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需要的不是宣泄愤怒,而是控制,是分化,是稳住局面,是用最小的代价清除毒瘤,而不是一场注定失败并且会毁灭一切的内战。

那么能依靠谁?

他环顾四周,流亡政府内部文官系统人心惶惶,各自打着小算盘;古巴人不可靠;远在华盛顿的工团是死敌;本土那些沉寂的民众更是遥不可及。

唯一的,也是最后可能抓住的选项浮现在他脑海中——德意志帝国。

是德国人。

他们一直通过古巴这条间接的渠道向流亡政府提供着一些有限的援助。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在美洲给工团政府制造麻烦,牵制其精力,阻止其毫无顾忌地向欧洲投射影响力。

德国人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的情报机构据说无孔不入,最重要的是,德国人与工团是意识形态和地缘战略上的死敌,他们绝不会乐见一支拥有相当实力和经验丰富的美国海军舰队,完整地成建制地倒向联合工团,那将极大增强工团在大西洋方向对抗德国海军、向欧洲运输兵力和物资的能力,直接威胁到德意志帝国核心的安全利益。

“必须立刻联系德国人。”

麦克阿瑟下定了决心,他必须让柏林明白,支持他麦克阿瑟是符合德国利益的;而失去他对舰队的控制,将给德国带来直接的战略损害。

他立刻召来了他最信赖的心腹幕僚长,以及那位负责与德国方面进行秘密联络的特别代表。

三人在门窗紧闭的办公室内,伴随着窗外热带昆虫的鸣叫,进行了气氛凝重的紧急密商。

麦克阿瑟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我们面临自流亡以来最卑劣、最危险的背叛,海军部分高级军官正在与华盛顿的工团叛匪进行秘密接触,意图挟持我们最后的舰队向敌人投降。”

幕僚长和特别代表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深知此事若处理不当,意味着彻底的毁灭。

“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以最果断的方式扑灭这场叛乱的火焰。”

麦克阿瑟继续说道:“但是,鉴于我们自身力量的局限性和可能引发的灾难性连锁反应,不能完全由我们自己动手,至少不能是公开的大规模的武力清剿。”

他转向特别代表,语气不容置疑:“我要求你以最紧急、最隐秘的方式,联系驻哈瓦那的德国大使奥托·冯·施塔默阁下,以我本人和流亡政府的名义,要求立刻进行一次最高保密级别的面对面会晤,地点和时间由德方决定,我们必须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和迫切。”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字斟句酌,然后清晰而缓慢地口授了会面时需要传达的核心要点,每一个词都承载着沉重的含义:

“首先,向施塔默大使明确传达:我,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以及我所代表的美利坚合众国流亡政府,对德意志帝国抱有最坚定的友好与合作立场。我们始终视德意志帝国为对抗国际工团主义蔓延、恢复美国传统秩序与价值观的关键力量和最可信赖的伙伴。”

“其次,坦诚告知他们,我们内部主要是海军高层,出现了一些严重的不稳定因素,部分海军高级军官,在工团特务的蛊惑和渗透下,产生了危险的动摇情绪,正在密谋叛逃,必须强调,这不是个别军官的孤立想法,而是一个可能危及整个舰队稳定、甚至导致舰队分裂或损失的具有高度组织性的阴谋。”

“告诉德国人如果这支目前尚具相当实力的舰队最终失控,并落入华盛顿工团政府之手,将极大而且是立即增强工团在大西洋的海上力量,工团海军将能够更有效、更安全地向欧洲方向运输兵力装备和物资,直接支援他们在欧洲大陆上与贵国对抗的盟友,这将严重损害德意志帝国在大西洋的战略利益和本土安全。”

“强调这一前景完全不符合我们双方的根本利益。”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基于上述共同的战略利益,郑重请求德意志帝国,向我们提供必要的援助与指导。” 麦克阿瑟特意强调了“请求”和“基于共同利益”,试图为这乞援的行为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他话语中透露出的急切与无力感却难以完全掩饰。

他知道,这番请求无异于将流亡政府乃至这支舰队的部分主导权和安全命脉,交到了德国人手中。

这可能会引来国内的批评,指责他引狼入室,过度依赖外国势力。

但此时此刻,面对内部燃起的叛变之火和外部虎视眈眈的强敌,他别无选择。

与彻底失去一切、让毕生扞卫的事业付诸东流相比,借助德国的力量先稳住内部局面,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暂时牺牲部分自主权,也是唯一可行的充满风险的险棋。

生存是高于一切的政治。

“立刻去办!”

麦克阿瑟挥手下令,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和拖延。

“要快!要隐秘!必须抢在那些叛徒把我们最后的家当把这支舰队开进工团控制的港口之前,我们的时间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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