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您说我们建新军还改变称呼,可是历代军队改革不都是因为装备而改么。我们改了称呼,可是自秦皇一统天下之后,军队的称呼,将领的称呼改变了多少次?
世伯您说我们已经脱离大明军制,可是我们如果不进行改革,那么登来军还会是现在的登来军吗?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吗,我说了心里话,不仅我们改革,整个大明军队都应该改革,从孙阁老到袁督师都在改变,这才是事实。
世伯,你问我我的心中所想到底是何物?那我也想问世伯几句,世伯从军数十载至今心中所想为何。”吴启荣连续几个问题说出口,眼睛同样紧紧的盯着赵率教。
是啊,自己现在所图的是什么,自己出身将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成年后初入军营,心里想的是继承家业,成就功名,为了达到目的自己从榆林卫到李成梁麾下,那是自己属于普通军官,目标是积累战功、升迁职位。
萨尔浒之战(1619)后,目睹明军惨败,对朝廷腐败和边军颓势产生不满,自己位卑言轻心中尽是无奈,但是登莱军重创女真人以后,以“武人本分”自勉的心态也重新有了斗志。
自己闲暇时也常对自己的老兄弟们说“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岂能碌碌老于牖下?”在辽东的这几年亲历后金铁骑的凶悍,逐渐意识到辽东局势之危,那时的自己开始超越个人功利心。而在宁远宁锦之战后从将军升任副总兵,总兵。自己已经身居高位,年轻时渴望的功名利禄已经到手。现在所想的也只有世受国恩,报答皇帝的提拔罢了。但是很明显赵率教很清楚吴启荣,或者说登莱军与他想的根本不同。
“世侄,我已经年过6旬我心中所求与你并不相同。我去世侄这般年龄的时候,为的是功名利禄,在军中功成名就。世侄问我现在所想不如直抒胸臆。”赵率教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经历,眼神也没有了刚才那种咄咄逼人,反而有些落寞他的语气平淡。
“我父亲常说我出生将门世家,此一生不过忠君报国。这几年我随着年龄与经历的增加,现在才想清楚这忠君报国到底是何意思。
自女真人起兵,世伯也看到了辽东百姓流离失所进入关内的惨状。您是陕西省人,您应该知道陕西现在发生了什么。”吴启荣停下话语,眼睛直盯盯的看着赵率教。
“陕甘本就缺水,一季雨水未按时下,便是干旱。现在整个北方都是缺水少雨陕甘更甚,百姓流离失所也是自然,今年夏我命家中族人尽力解救。不过也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赵率教躲开吴启荣的眼神,眼睛盯着手中还有余温的水杯。“我反倒是听说各处府县一直在将登莱引诱其地方百姓前往登莱,导致地方无法完成赋税。”
赵率教这话反而让已经有些怒气的吴启荣乐了,他笑着拍自己的双手。语气里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真的开心。大笑一阵后吴启荣抿着嘴还是微笑着继续说道:“这些事情我也知道,我不清楚世伯知道不知道我们登莱兴华公司的杨相公。”见赵率教开口。
“杨相公有句俗话,虽然粗鄙但是形容这些人真的贴切,他说,有的人啊茅坑里嗑瓜子--他怎么张得开嘴。且不说失地百姓往哪走,即使他们就留在本地,就能完成应有的赋税数额?再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里能活得下去,百姓自然就知道往哪里走。
我不清楚他们是蠢还是坏,姑且认为他们是蠢吧。觉得把这些责任推给我们登莱,他们没了责任,对上官有了交代。可是他们被百姓称呼父母官,谁给百姓一个交代。
树挪死人挪活,百姓活不下去自然就要离开,你不让他们离开,让他们自己聚集在一起,又不提供赈灾的粮食,那么百姓会做什么?史书上已经给过我们太多的答案。即使忘了史书,陕西的民变还不够清醒的嘛?该赈灾的不赈灾,手中有粮食的宁可放着粮食烂在仓库里也不愿意拿出来,反倒是哄抬物价。难道这些世家大族,寒窗苦读出来的饱学之士他们真的不知道嘛,我看他们不是不知道的蠢,他们是真的坏。
话再说回来,登莱自陶朗先大人上任后,我们经过两次白莲花乱,那次不比陕甘严重,为何我们却可以平定叛乱,登莱百姓可以过的衣食无忧,他们很清楚为什么是他们州府的百姓跑到登莱,而不是登莱的百姓跑到他们州府。
世伯,您从没有到过登莱,朝廷内的大员又有几位到过登莱自天启三年,我们登莱只能收到整个军饷的两成,而官员现在领的是去年的俸禄,都说我们登莱富得很,能生产武器,还能提供粮食,大家都等着袁督师不再兼着登莱巡抚来补这个肥缺,可是他们不知道登莱现在官府从孙国祯大人到地方小??员已经发不了月俸银了。”吴启荣这话让赵率教一惊。他何尝与吴启荣口中那些盯着登莱肥肉的文官不同?只是他确实不知道登莱军军饷只能收到一成,官员没有月俸银,这甚至比已经发生乱子的陕甘还要严重。
“世伯,您很吃惊吧,也就是您这个军中老将,我才给你吐出实话,旁人听在耳中还会说我们登莱叫花子上坟--哭穷。”吴启荣自嘲的笑了笑。
“可是不拿月俸银你们吃什么?这不生乱子吗?”赵率教一字一句的询问,虽然话说的还是比较清晰,不过很难掩盖那种震惊的语气。
“呵呵……能怎么办?当然还需要各级官员治理,从袁可立大人接任登莱巡抚以后登莱已经开始搞定配给制,每个男性每天吃多少,女性吃多少,妇女儿童吃多少,工人做多少工,干多少活,我们只能发粮票,每人限额购买。”吴启荣苦笑的摇摇头说道。
“登莱已经这么苦了,为何还要接待难民?”赵率教磕磕巴巴的询问。
“世伯,登莱好歹还可以做工,进入登莱的百姓我们安排他们乘海船南下岛屿,北上朝鲜,人总要活的,已经背井离乡,活下去就是唯一动力了。登莱不收留他们,我们这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登莱,不仅就成了官员眼中的大肥猪,更是百姓眼中的大肥猪。世伯您说登莱怎么办?”吴启荣激动的询问。
吴启荣这话让赵率教本就磕巴的嘴巴,更加成了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了,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
军帐内此时一阵沉默,可能是话说的太多口渴了,也或许是吴启荣希望用这杯水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下。
“可是这些为何不……”赵率教率先开口。
“大明各处百姓交不出赋税的数量加起来是登莱的几十倍,他们说了,有人听么?我们登莱说了估计砍脑袋的和我们送出去的信一起回来登莱。大家都在维持这个国,这个军,可是谁才是这个国这个君?我父亲常说,咱们吴家萌受高皇帝与成祖皇帝厚恩,甚至父亲本身都是万历帝的嘉奖,我们吴家应该忠君爱国。大家就这么你捧我我捧你,从萨尔浒捧到了现在,整个辽东丢了。可悲吗?我觉得是可笑。
今年夏季时我去了青州府,看着关隘那里排队进入登莱青的难民,我想,是先有的家还是先有的国。是先有的民还是先有的君。我问杨先生,杨先生说史书上都说了,国家国家,国字打头,并不是因为国大,而是因为家多才有了大国,民和君,老话说民为重君为轻。
我想在咱们大明现在这样子,反倒是官商为重,民为轻,君在其中,花花轿子人抬人,最最底下的才是百姓,干了最多的活儿,交了最多的税,他们得到了什么?”吴启荣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怀表,打开后放在手中伸到赵率教的眼前。
“我送你一块怀表,您推拒着不要,可是您知道这么一块怀表江浙的商人,从佛郎机人手中拿一块多钱吗?不足800两,到我们登莱他敢开价一千八百两。1000两的差价,咱们除去他运输费用怎么也有800两的利润,800两啊,这钱够多少百姓的粮食所需,可是那些党人还在一味地说商税过重,可是百姓呢?他们需要多少亩良田,出多少血汗,用多久时间才可以赚到这800两?”吴启荣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激动起来。
“世侄,此事老夫也都看在眼里,只是现在更要紧的事是平定女真只有女真被彻底平定,那么整个大明。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所谓攘内必先安外。”赵率教也是非常尴尬,尽力的安抚吴启荣的怒火。
“哈哈哈哈。”这次吴启荣确实是被赵率教给逗乐了,“这就是所谓的‘再苦一苦百姓,罪名皇帝来担’?呵,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辞!皇帝一道罪己诏颁下,那些饿死在沟壑的枯骨就能复生吗?那些易子而食的惨剧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饱读圣贤书,满口‘民为邦本’‘仁政爱民’,可一到利害关头,便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哈!好一个‘非常之事’!无非是盘剥小民的血肉,填自己的宦囊,保自己的一身禽兽官服!
我听闻杨相公曾给我讲过孟子一书中的事情,“孟子见梁惠王,第一句便问‘何以利吾国’?王顾左右而言他……千年至今,竟无半分长进。没有家何来国?没有这千千万万百姓何来官员,何来君王?
我想问世伯,忠君爱国,忠的是哪个君?爱的是哪个国?”
此时军帐外抚顺城墙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世伯,听到了吗?抚顺城南门被炸开了。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进入抚顺城,那大明的百姓也可以炸开官府的衙门县城的城墙冲进去。去拿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现在我想告诉世伯,我们登来想要的是百姓的国,百姓自己做君。”吴启荣说完看到了帐篷外参谋长皱着眉头,脸色非常沉重,看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吴启荣摆了摆手让他走进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