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鹅毛大雪被呼啸的寒风卷成白茫茫的旋涡,疯狂拍打着殿宇的琉璃瓦顶和朱漆门窗,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殿内虽燃着数个巨大的鎏金炭盆,烘得暖意融融,却依旧驱不散从门窗缝隙不断渗入的凛冽寒气。
侯宝几乎是缩着脖子、猫着腰溜进来的,身上的寒气还未来得及抖落:“皇爷,您有何吩咐?”声音细弱,生怕惊扰了烛光下那道身影。
朱祁镇的目光从摊开的地图上抬起,眉头紧锁,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指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即刻问问户部,今夜谁当值?地方上,尤其是河南、山东、山西这几个地方,有没有呈上来报雪灾的文书?若有,不可耽搁分毫,立刻送入宫来!”
这雪势之大,是他记忆中的头一遭,现在他最担忧的就是那些刚刚承受了水患、尚未缓过劲的河南百姓。
不多时,户部尚书王佐的身影出现在殿外,满头满肩都是积雪,活像个移动的雪人。
侯宝赶紧迎上,低声道:“王阁老,您且等等!您身上寒气忒重,先在这火盆前烤烤,去了寒气再进去,免得冲撞了圣体。”
王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依言在殿门旁巨大的青铜炭盆前驻足,用力抖落了官袍上的积雪,冰渣簌簌落下,瞬间在温热的金砖上化开一小片水渍。
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在跳跃的火焰上烘烤着,目光望向书房的方向。
“让王爱卿进来吧。” 书房内传来皇帝略显沙哑的声音。
王佐连忙整理衣冠,快步走入,在御案前深深跪伏:“臣王佐,叩见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殿上朝议,没那么多大规矩,坐吧。”朱祁镇抬了抬手,语气稍缓,又对门口的侯宝道:“给王爱卿斟一碗热姜茶来驱驱寒。”
“臣谢皇上隆恩!”王佐心头微暖,再次叩谢,这才小心地在御案旁的锦凳上坐了半个屁股。
书房内烛光明亮,映照着朱祁镇年轻的脸庞。
他看着王佐被冻得发青的面色,开门见山:“今年这冬天来得早,势头又这般凶猛。如此大雪,必有地方要遭灾!王爱卿,户部可有预案?各地粮仓、赈济物资,可有准备充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透露出内心的焦虑。
王佐正襟危坐,肃然道:“回皇上,户部早有预见。半月前已向各布政使司、府、州、县发出紧急公文,严令其务必提前备足粮米柴薪,检修仓廪,疏通道路。各地回文皆称仓廪充实,一旦雪灾降临,必能就近迅速开仓放粮,确保……确保不饿死一个灾民。”
然而,“确保不饿死一个灾民”这几个字,落在朱祁镇耳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讥讽的弧度。河南、扬州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那些奏折上的煌煌保证,字字句句如花团锦簇,可背后呢?是贪墨的粮仓,是层层盘剥的蠹虫,是饿殍遍野的惨状!奏折,岂能当真?
“王卿!”朱祁镇声音陡然转冷,
“纸上谈兵,终是虚妄!这等关乎生民性命之事,不可有一丝马虎!” 他站起身,在御案后踱了两步,目光如电射向王佐。
“户部立即选派精干得力官员,分赴河南、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等重灾风险之地!要轻车简从,微服查访!不仅要看地方官报上来的文书,更要亲眼去看粮仓!亲耳去听民声!督促地方,务必做实、做细、做好防灾救灾!若有虚报瞒报、玩忽职守者,无论品阶,就地锁拿,严惩不贷!” 皇帝的语速不快,但字字千钧。
王佐心头凛然,霍然起身,深深一揖:“臣遵旨!明日散朝之后,臣即刻遴选人员,拟定章程,绝不辜负皇上重托!” 皇上爱民如子,可是苦了他们下面这些办事的官员。
君臣二人又就巡查人选、路线等细节商议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王佐这才顶风冒雪匆匆离去。他背影消失的方向,风雪似乎更猛烈了些。
“皇上,东厂提督李冲李大人求见。” 侯宝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压得极低。
“这么晚了?”朱祁镇抬眼看了看御案旁那座精美的青铜漏刻,时辰已近子时。他眉头微蹙,“他可说了所为何事?”
侯宝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回皇爷,奴婢不知,不过看李大人的脸色,似乎有急事!”
“急事?”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朱笔,“宣他进来!”
不多时,李冲裹挟着一身寒气快步而入。
行至御案前,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臣李冲,叩见吾皇万岁!惊扰圣安,臣罪该万死!”
“起来说话。何事让你深夜进宫非要见朕?”朱祁镇的依旧看着地图,头也没抬的问道。
李冲并未起身,而是直接从怀中贴身取出一份用油纸仔细包裹、尚且带着他体温的密函,双手高举过头顶:“皇上,此乃东厂在京内外各处眼线,十二个时辰内汇集的所有紧要密报摘要。其中……有几条,臣思之再三,如鲠在喉,不敢片刻耽搁,必须即刻呈于御览!”
侯宝连忙上前接过密函,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将里面折叠整齐的密奏呈到御案之上。
朱祁镇展开密奏,借着明亮的烛光,目光迅速扫过。
起初,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但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眼神也越发深沉冰冷。
当看到关于兵部尚书于谦的那条时,他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李冲:
“这上面说,探子听到于谦在家中书房提及与瓦剌有书信往来?”朱祁镇的声音冷得如同殿外的冰雪,“什么样的书信?信中内容是什么?可有截获或抄录?”
李冲的头垂得更低:“回皇上,密探是在于府书房窗外偶然听到于大人与他的儿子提及此信,声音极低,只隐约听到‘瓦剌’‘书信’‘谨慎’等字眼。至于书信具体内容、藏于何处,臣手下尚未……尚未查实。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他深知这条情报的分量,也明白皇帝对于谦的重用,因此格外谨慎。
朱祁镇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肆虐的风雪声。
他看着跳跃的烛火,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李冲,”良久,朱祁镇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执掌东厂也有些时日了,依你看,于谦此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