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看到王崇古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阴郁,如同窗外漆黑的夜空,也看到了那阴郁深处一闪而过的、毒蛇般的寒光。
心中窃喜:时机到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道:“部堂,属下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心头之刺,光是看着,岂不日夜煎熬?总得,得想个法子,让上面帮咱们把它拔了才好。”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属下观部堂方才望雪,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什么?”
王崇古摩挲酒杯的动作骤然停住。
“有话你就直说,别绕弯子。”王崇古声音冰冷。
陈志心中大定,他再次向前凑了凑,嘴唇几乎要碰到王崇古的耳朵:“部堂明鉴,属下愚钝,倒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王崇古终于侧过脸,吐出了一个字。
“部堂可知历朝历代的皇帝,尤其是一代雄主,最惧何物?部堂您侍奉御前多年,当比属下更清楚。”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王崇古瞳孔深处那细微的震动,才缓缓吐出那禁忌的两个字:“天命!”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雅间里闷热的空气,王崇古的瞳孔瞬间一缩,捏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死死盯着陈志,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绷紧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放肆!当今圣上何等英明,怎能信这种无稽之谈!”王崇古声音陡然增大,怒斥道。
说罢,他关上了窗户,示意封雷到门口看着,以防有人偷听。
“当今圣上乃真龙天子,承天景命……”王崇古的声音干涩,像是在反驳,又像是在咀嚼陈志话中的深意。
“嘿嘿,”陈志阴恻恻的一笑,“真龙天子,亦惧天命示警!”
“部堂您细想,陛下自登基以来,以霹雳手段行新政,这新政看似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可这福祉却是建立在无数士绅头颅之上的,难道他的心中就无一丝隐忧?午夜梦回,岂能无半分忐忑?这天命,这天命若稍有异动,指向……指向……”他故意再次停顿。
“指向什么?!”王崇古猛然回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陈志,陈志莫名的心头一颤,缩了缩脖子,随即又迎上王崇古的目光。
“指向某位手握重兵、深孚民望的权臣。部堂,您想想,如今这于谦的兵部可是掌管着天下卫所的统兵之权,他又是内阁次辅,还是太子少保,虽说陛下的五大亲军战力彪悍,无人能敌,可天下卫所官兵将近六十万,难道陛下心中,就那么相信他吗?”陈志道。
“权臣移鼎……”王崇古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低沉嘶哑。
是啊!当今这位虽说有雄才大略,可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天下士绅对他恨之入骨,自古就是士大夫与君王共天下,他却非要逆势而为……将天下士绅给彻底得罪死了。
呵呵,他是皇帝,他是真龙天子不假,可他可也是人,是人就惧怕天命,他那看似威严的龙袍之下,包裹的是一颗对天命极度敏感、甚至恐惧的心!
想到这些,王崇古眼中骤然爆发出光芒。
“彗星!部堂,彗星犯紫微,古书有载,主……大凶!”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前几日,下官和钦天监的几个官员喝酒时,他们说就在这场大雪之后,雪霁天青,夜空澄澈之时,会有一颗‘扫把星’,拖着长长的、不祥的尾巴,直指紫微帝垣!更妙的是,”他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它出现的位置,恰恰悬在……悬在于廷益那吏部衙门的上空!届时,部堂只需上奏皇帝,待皇上惊疑不定、群臣惶恐议论之时,您只需如此说……”
陈志模仿着王崇古平日那种沉稳又略带忧虑的腔调,轻叹一声,字字如冰珠落盘:“天象示警,柄臣移鼎之兆乎?此言一出,点到即止,余下的,就留给陛下的圣心去揣摩,留给朝堂的风言去发酵!于廷益纵有百口,可能自辩于天象乎?陛下心中那根刺,还能不深扎下去?”
王崇古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地仿佛成了一尊石雕。
手中的白玉杯依旧被他死死攥着,杯中的酒液却因他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而漾起细密的涟漪。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方才的阴郁、不甘、嫉恨,此刻都被一种巨大的、攫住心魄的诱惑所取代。那诱惑是如此强烈,如此致命,如同深渊边缘盛开的彼岸花。
于谦清正刚直的身影在他脑中闪过,随即被那彗星划破紫微、群臣哗然、皇帝震怒猜疑的混乱景象所取代……权力的甘美滋味似乎已近在唇边。
良久,王崇古松开手中的酒杯,问道:“钦天监那边,我记得,监正皇甫仲那老儿是你同乡吧?”
陈志心中一股狂喜涌遍全身,几乎要冲破喉咙。
成了!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咧开的嘴角,身体躬得更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狠厉:“部堂放心!皇甫老头正是属下同乡!监中亦有数位灵台郎乃我的门生故旧!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只待雪停,云开雾散,那颗‘扫把星’,必定准时高悬,位置……分毫不差!”他刻意加重了“分毫不差”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
“嗯。”王崇古从鼻腔里淡淡地哼出一个音节,算是认可了。
随即,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重重顿在了桌上:“雪停之前,我要看到那颗星。”
“是!”陈志猛地站起身,因激动而身体微微发颤,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斩钉截铁,
“部堂放心!属下这就去办!雪停之前,星必现!”
不知何时,雅间内依旧烛火通明,暖意如春,酒菜的香气仍未散去,而人,却已不见,只留下呼啸的寒风和越来越大的鹅毛大雪。
而此时,紫禁城中,乾清宫内的烛火依旧亮着。
御案前的地上,跪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彗星犯紫微?大凶之兆?主奸臣当道?”朱祁镇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又将奏折随意的扔了回去。
“皇上,这是老臣和钦天监诸位同僚推演数次得出的,天象示警,历来如此。”跪在地上的正是钦天监监正皇甫仲和。
做为一个穿越者,朱祁镇是不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的,什么大凶之兆预示奸臣当道,这话若是碰到原主怕是信了,可自己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受党教育多年的五好少年,且能会轻信这些!
可你要说这大明朝有奸臣,他朱祁镇信,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表面上有些人一副正人君子,做人做事看似坦坦荡荡,可背地里却净干些肮脏不堪的事儿。
不过对于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他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说的奸臣……”朱祁镇敲了敲桌面,又道:“是谁?!”
皇甫仲和眉毛抖动了几下,抬起头道:“回皇上,按照推算,此星当在雪后立现,它浮于哪个位置,那么这个位置下的人便是……便是奸臣!”
“呵呵,简直是无稽之谈!”朱祁镇心中一阵无语,“哈雷彗星路过地球,每76年一次,却被你们这些人说成了什么天象示警、奸臣当道,唉,看来这科普的事儿任重道远啊!”
“好了,朕知道了,下去吧。”朱祁镇不想在听这老头的神神叨叨之言,挥手赶走了他。
皇甫仲和走后,朱祁镇又忙碌了起来,一连批阅了五十多份奏折后,这才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站起身,看了看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大雪,于是对着门外当值的侯宝道:“侯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