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越厚重的云层,开始缓缓下降。高槿之从舷窗望出去,下方不再是纽约规整的都市网格,而是一片无垠的、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蜿蜒的河流如同银色的丝带,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一种混杂着陌生、好奇与隐约责任感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这片土地,不再仅仅是商业报告上的一个坐标,而是承载着具体的人群、鲜活的文化和他们即将面对的现实考验的舞台。
许兮若坐在他身旁,同样凝视着窗外,轻声道:“和资料里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是吗?这片绿色,有一种……沉甸甸的生命力。”
高槿之点头,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的指尖交缠,传递着无声的支持。此行不再是momA研讨会上的理念宣导,也不是哥大沙龙里的学术探讨,而是真刀真枪的实践场。父亲的战略很清晰——用文化的柔软身段,为商业的硬核谈判创造空间。但具体如何落子,每一步会激起怎样的回响,都是未知数。
李瀚明亲自到机场迎接。他看起来比视频会议中更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见到他们,立刻上前接过随身行李:“小高总,许小姐,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战场’。”
前往驻地的车上,李瀚明简要介绍了最新情况。宏远建设的攻势比预想的更猛烈,他们不仅散播谣言,还暗中提高了给当地部分摇摆势力的“好处”,试图从内部分化社区。环保审批依旧卡在那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社区内部现在意见很不统一。”李瀚明揉了揉眉心,“以卡朋长老为首的一部分年长者,对我们的文化计划很感兴趣,态度相对缓和。但以年轻一代的诺罗为代表的激进派,受宏远煽动,坚决反对任何外来开发,认为都是‘画饼’。我们之前的接触,主要还停留在卡长老这个层面,诺罗那边,几乎油盐不进。”
高槿之默默听着,目光扫过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现代化的机场高速公路很快被崎岖的柏油路取代,两旁开始出现低矮的民居、喧闹的市场,空气中混杂着热带植物潮湿的香气、食物烹煮的味道和摩托车的尾气。一种强烈的“地方感”扑面而来,与他所熟悉的任何城市都截然不同。
“所以,我们这次的重点,是诺罗?”他问。
“是,但不全是。”李瀚明解释道,“诺罗在年轻人中很有影响力,我们需要尝试接触,至少要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减少他煽动对抗的力度。但同时,我们要巩固卡长老这边的信任,并且争取中间派。我们的‘文化传承支持计划’和‘社区共生发展基金’,是打动他们的关键。小高总,您和许小姐艺术家的身份,在这里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们的驻地是当地首府一家条件尚可的酒店,但电力不稳和时断时续的网络,提醒着他们已远离了纽约的便利。稍作安顿,高槿之和许兮若便要求李瀚明带他们去项目拟选址区域看看。
车子离开城镇,驶入更原始的雨林地带。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鸟鸣虫嘶不绝于耳。当车子最终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停下时,高槿之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里不仅是自然资源丰沛的土地,更是充满灵性的场所。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河流静静流淌,河岸边散落着一些手工搭建的祭台,上面摆放着新鲜的花朵和果实,色彩斑斓的布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条河,是他们的‘母亲河’,”李瀚明低声说,“据传他们的祖先灵魂栖息于此。所以,任何对河流可能造成影响的开发,都会触及他们最核心的禁忌。宏远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大肆渲染我们会污染水源。”
高槿之没有说话。他走到河边,蹲下身,用手轻轻拨动清凉的河水。这触感,与他工作室里揉捏的泥土截然不同,却同样蕴含着生命的气息。他想起自己曾在作品中试图捕捉的“自然的呼吸”,此刻,他正站在这种呼吸的源头。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压上心头——他带来的任何“舟楫”,都不能惊扰这片土地的宁静与神圣。
就在这时,一群当地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精壮、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穿着传统的编织背心,现代与古老在他身上奇异地交织。
“诺罗。”李瀚明低声提醒,同时上前一步,用刚学会的简单当地语问候。
诺罗没有理会李瀚明的问候,目光直接锁定在高槿之身上,用带着口音但流利的英语说道:“你就是那个‘艺术家’老板?来看你的新领地吗?”
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高槿之站起身,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你好,诺罗。我不是来看领地,是来学习。这条河很美,充满了力量。”
诺罗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高槿之会这样回答。他冷哼一声:“学习?你们这些外来者,总是说得比唱得好听。最后呢?森林被砍伐,河流被污染,我们的文化变成你们博物馆里和旅游手册上的图片!”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不想那样呢?”高槿之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指了指河边的祭台,“我们尊重这里的信仰,尊重这条河。我们的计划里,有最严格的环境保护标准,并且承诺由社区参与监督。”
“纸上谈兵!”诺罗激动地挥手,“你们的文化支持计划?不过是花钱买走我们祖先的智慧,然后包装成你们橱窗里的商品!我们见过太多了!”
许兮若这时走上前,她没有直接反驳诺罗,而是用轻柔而坚定的语气说:“诺罗先生,我们理解你的担忧。高先生作为艺术家,他的创作深深植根于对传统手工艺和自然材料的尊重。他来到这里,不是掠夺,而是希望对话。或许,你可以带我们看看你们引以为傲的纺织和木雕?我们很想亲眼见识,而不是仅仅从报告上读到。”
许兮若的话语,巧妙地将话题从抽象的对抗引向了具体的文化本身,并且给予了对方展示和言说的空间。诺罗看着她诚恳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沉默但目光专注的高槿之,紧绷的神情略微松动了一丝。他沉默片刻,生硬地说:“跟我来。”
他们跟着诺罗,沿着一条被草丛半掩的小径,走进了村落深处。不同于城镇的喧嚣,这里显得宁静而有序。高槿之看到一些老人坐在高脚屋下,手中编织着色彩绚丽的布料,复杂的图案如同流淌的密码。空气中飘散着木材和植物染料的特殊气味。
诺罗将他们带到一间较大的木屋前,里面几位年长的妇女正在古老的腰织机上工作。梭子在经纬线间飞快穿梭,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图案一点一点地显现,那是一种描绘河流、森林和神鸟的繁复纹样。高槿之被深深吸引,他情不自禁地靠近,蹲下身,仔细观察着织机的结构、妇女们娴熟的手法,以及那正在成形的、充满叙事性的图案。
他没有立刻拍照,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静静地看。那种全神贯注的尊重,让原本有些警惕的织工们渐渐放松下来。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奶奶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高槿之从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撕下一页,又拿出一支炭笔,他没有画织机,也没有画织工,而是快速勾勒起来。几分钟后,他将那张纸递给了那位老奶奶。纸上画的,是刚才在河边看到的祭台,以及祭台后那棵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神树。线条简练,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庄严与灵动的神韵。
老奶奶接过画,仔细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笑意。她指着画上的一个细节,对诺罗说了几句当地话。
诺罗翻译道:“阿婆说,你抓住了‘灵’的样子。她说,你不是普通的商人。”
这一刻,高槿之感到一种比任何商业谈判取得进展都更深刻的触动。艺术的共通性,跨越了语言和文化的壁垒,建立了一种基于感知的、最原始的连接。他没有试图去解释或承诺什么,只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表达了对这片土地及其文化的看见与理解。
离开织布屋,诺罗的态度虽然还说不上友好,但之前的尖锐敌意明显缓和了。他甚至简单介绍了几种特定图案的象征意义,与家族血脉和自然崇拜相关。
“我们的图案,不是随便好看的,”诺罗强调,“它们是我们历史,是我们的法律,是我们和天地祖先的对话。”
“我明白。”高槿之郑重地说,“就像我手中的泥土,它不仅仅是材料,它有自己的记忆和脾气。强迫它,只会得到破碎的作品。”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诺罗的心坎里。他深深地看了高槿之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高槿之和许兮若在李瀚明的安排下,密集地拜访了村中有威望的长者,包括态度最为关键的卡朋长老。他们不再急于推销方案,而是耐心倾听,了解社区真正的需求和担忧。高槿之的艺术家身份和那份即兴的素描,似乎已经通过那位老奶奶之口,在小小的社区里悄然传开,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微妙的信任之门。
在与卡朋长老的长谈中,他们了解到,社区最大的担忧并非完全拒绝发展,而是害怕在发展中失去自我,害怕承诺的美好未来无法兑现,最终落得家园被毁、文化凋零的下场。
“我们不是要阻挡道路,”卡朋长老用缓慢而庄重的语调说,通过翻译传达,“但我们希望,这条路,是我们自己能走上去,并且知道通向何方的路。而不是被推着、蒙着眼睛,走向悬崖。”
这句话,重重地敲在高槿之心上。他更加理解了父亲为何要他建立长期、透明的监督机制。这不仅仅是商业诚信,更是对另一个文明主体性的基本尊重。
夜晚,回到酒店,高槿之会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白天的所见所闻,那些图案、那些对话、那些忧虑与期望,都沉淀在他的思绪里。他甚至尝试用当地找到的、成分不同的粘土做了一些小小的坯体,感受它们与之前所用材料截然不同的质感。许兮若则协助他整理资料,分析不同人群的态度和利益关切,为后续更具体的方案调整做准备。
与此同时,李瀚明团队也在加紧工作。他们根据高槿之反馈的社区核心关切,进一步细化了“社区共生发展基金”的管理架构草案,明确了社区代表在决策委员会中的比例和权力,并引入了第三方审计和公示制度,确保资金的透明使用。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诺罗主动来到酒店,找到了高槿之。
“我看了你们新的管委会方案。”他开门见山,语气依旧直接,但少了攻击性,“里面提到,社区对基金的使用有否决权?”
“是的,在涉及文化传承和核心民生领域,社区代表拥有否决权。”高槿之肯定地回答,“我们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但方向和节奏,应该由你们来决定。”
诺罗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 最后,他说,“卡朋长老和几位老人,想请你们明天参加一个仪式。在神树林。”
李瀚明得知后,显得有些激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神树林是他们举行最重要祭祀和议事的地方,邀请外人进入,意味着初步的接纳和信任!”
第二天清晨,高槿之、许兮若和李瀚明,在诺罗的带领下,再次走向雨林深处。这一次,目的地是那片被视为禁地的神树林。参天古木更加密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芬芳,还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卡朋长老和几位族中长者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穿着隆重的传统服饰,脸上涂抹着象征神灵与祖先的油彩。没有繁复的寒暄,仪式在静默中开始。长老们吟唱着古老而悠远的歌谣,向树木和土地献上祭品。那歌声仿佛与风声、树叶沙沙声融为一体,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原始力量。
高槿之和许兮若静静地站在一旁,被这种纯粹的、与自然深刻连接的信仰场景所震撼。高槿之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也与这古老的韵律同步了。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允许触摸到这个文化最核心的脉搏。
仪式结束后,卡朋长老走到高槿之面前,将一个用特定树叶包裹的小包递给他。
“这是神树的泥土,和母亲河的沙粒。”卡朋长老通过翻译说,“年轻人,你说你懂得泥土的记忆。带着它。希望你的手,你的心,能记住我们今天在这里的对话,记住这片土地的呼吸。”
高槿之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礼物,感到一种千钧的重量。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托付,一份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出的、沉甸甸的期待。
“我会记住。”他郑重承诺,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离开神树林,所有人都明白,僵局已经被打破。虽然具体的谈判、环保审批的难题仍在,但最重要的信任基石,已经初步奠定。宏远建设的谣言和阻挠,在社区内部开始失去市场。
回程的车上,高槿之久久沉默,手中紧握着那个树叶包裹。许兮若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知道这一次的旅程,带给他的冲击远不止于商业层面的进展。他的艺术之根,似乎探入了更深厚、更复杂的土壤;他平衡商业与艺术的实践,也经历了最真实、最严峻的考验。
“兮若,”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好像……更明白哥大沙龙上那个博士生的问题了。个人的善意确实渺小,但或许……当这种善意能够尊重并融入一个社群的集体意志时,它就能产生对抗系统惯性的微小力量。我们不是在对抗,而是在……寻找共鸣点。”
许兮若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微笑道:“这就是你找到的‘接口’。不是谁吞并谁,而是两种逻辑在特定维度上的共振。”
当天晚上,高槿之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他没有处理邮件,也没有阅读文件,只是对着那个树叶包裹和这几天画的速写发呆。然后,他拿出随身带的便携陶泥,开始揉捏。他没有预设要做什么,只是让手指跟随内心的感受运动。那些天看到的纹样、听到的歌声、感受到的庄严与忧虑,还有那份泥土与沙粒的重量,都自然而然地流淌到他的指尖。
他塑出了一个极其简约的、带有微妙弧度的器形,仿佛一片卷曲的树叶,又像是河流的波浪。然后,他用细针,在坯体上极其小心地刻画起来。他不是复制那些具体的图案,而是捕捉那种韵律,那种由自然物象抽象而来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线条,如同呼吸,如同生长。
当他终于停下时,一个虽然粗糙、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小陶坯出现在桌上。它不属于任何他已知的风格系列,它是这片土地、这次旅程在他内心激起的、独一无二的回响。
他拍照发给了许兮若,只配了一句话:
“根脉,似乎在延伸。”
许兮若回复得很快,也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窗外,热带夜空中繁星璀璨,远比纽约的夜空清晰、明亮。高槿之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长,宏远不会善罢甘休,执行的细节更是繁琐复杂。但他心中那块曾经悬着的石头,似乎落到了更坚实的地方。他不仅为项目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更为自己的艺术生命,找到了一口新的、深不可测的井。
星图依旧浩瀚,但手中的罗盘,指针似乎更加稳定。他期待着,将这雨林深处的回响,烧制成永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