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弘农杨氏以往的交情会到特意下帖的那一步吗?”温明棠迟疑了片刻之后,忍不住问道。
她同林斐骨子里极其相似不假,可自小的成长经历却是截然不同的,由此,林斐那些人情往来之事她自是不大清楚的。
林斐摇头,说道:“若是大事,自是同朝为官,我那一份帖子不会少。弘农杨氏这等大族做事鲜少会落人话柄,毕竟下帖前会有人专程核对一番。可这一次似和离夫人这样的生辰之事放在往常实在没有必要专程给我下帖。”林斐说道,“便是不看庶支,只看嫡支,单五姓七望就有多少人了?再加上旁的宗亲权贵,若是人人生辰都要下帖,我等怕是一年到头都在参与各种生辰宴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她道:“我虽不知晓你过往的那些人情往来,却也觉得为了这个生辰宴特意与你下帖有些古怪。”
“不错!”林斐点头,“且不论是弘农杨氏的还是田家的,给我的那两张帖子都是主事之人亲笔所写的,同那两张送至侯府的帖子笔迹全然不同。”
因着不论那位杨氏族老还是田家那两位当年都是科考三甲,那些历届科考三甲的试卷早被拓印不知多少份在坊间书斋售卖流传,被后辈科考学子研读了。作为后进者,林斐自也看过那两位的科考试卷,自是一眼就认出了两位的笔迹。当然,他自己科考入探花之后,当年那份探花郎的试卷也被送入了书斋,成了无数后辈科考学子钻研的对象。
甚至这些曾经的科考三甲的试卷被拓印之后,还有人专程对他们的字迹优劣做了品评。当然,多数三甲的卷面亦是书写的极其好看,让人一看便为之赞叹字如其人的,却也有例外。
比起林斐、杨氏族老的字迹在三甲之中甚至算得个中好看的那一等,田家那两位的字迹却属工整有余,绮丽不足的那等。有人道或许同田家那两位少年启蒙之时,曾为同龄人所‘排挤’以及少年时家中清贫,功课不忙时还需帮其母做事,因此少了不少练字的功夫,又因忧心银钱琐事,无法沉心静气的习字有关。
当然,那些年同龄人的‘排挤’于如今的田家二位来说也早成了一桩‘有容人雅量’的美谈了。
温明棠作为女子,在大荣自是不被允许参加科考的。此前亦不曾见过田家两位的字,接过林斐递来的两张帖子,先看了那位杨氏族老的帖子,同传闻的一般那一手字写的极其漂亮,之后便看了田家那位的帖子,在看到那帖子之时,不由一愣,说道:“这可比传闻中的写的好太多了!”
“田家那位自是知晓自己的短处的,练了多年,字也早不是当年只是‘工整’的模样了。”林斐说到这里,却是又指了指那字帖,“不过虽好看了许多,可细看到底还是有几分当年的影子的。”林斐说道,“笔锋圆滑,当年写的工整,如今也不需那般一字一句的工整了,而是圆滑的一气呵成。”
温明棠认真看了片刻,将帖子还给林斐:“这般听来,那位田老太君实在不容易,在这等流言蜚语被人指摘的情况之下不只将两兄弟拉扯成才,还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那中元节生辰‘晦气’的说法,实在难得!”
“这也是多数人的见解!”林斐说道,“若单单只是田家二位成了才,或许还只能说她是个厉害些的关嫂子……”
听林斐提到“关嫂子”,温明棠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说道:“你这般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关嫂子同子清、子正还当真像极了田家老太君同田家两位,都是寡母拉扯一对神童儿兄弟。”
“她难得便难得在田家二位成才之后主动退到家中,操持家中事务,据说田家兄弟早年入仕时甚至还有不少事是向其母请教的。”林斐说道,“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她退入家中是因为身体不佳的缘故,可这身体不佳都传了几十年了,老太君依旧健在。”
温明棠听罢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
眼见林斐在看自己,等自己说话,女孩子才笑了笑,说道:“未知全貌,不敢胡乱评价。”
田家门第之内的事她这外人又怎会清楚?再者,人都是复杂的,自是不好轻易下定论的。毕竟田家门第那般难登,再加上刘家村之事田家最后那有‘收割好名声’之嫌的举动,这些事让温明棠这个内里是颗现代社会‘芯子’之人看来委实有些微妙。除了离得近的田家老二,再想起王小花的经历,看那田家老大,更让人有种避之不及之感。
有时候,手腕通天的厉害并不定是对的。
手腕厉害,又有是非对错观念的好人才不会叫人觉得微妙难以评价。似田家这等实在不好说,连带着对那位田家老太君温明棠也不敢轻易说个‘好’字,只道‘难得’。
正这般想着,又听林斐说道:“年年都在传那位田家老太君身体不行了,可每年生辰那位深居简出不理事的老太君都会露面,向众人表示她身体极好。”
温明棠看向林斐,直至此时才注意到林斐一直在同她说田家老太君的‘身体’,她问林斐:“那位老太君活着很重要?”
林斐指了指那田家的帖子,说道:“对这位……很重要!老太君在一日,他兄弟便如那拧在一起的麻绳一般,无法分开。”
“可这等事除了体贴些、照顾些以及请好的大夫之外,其他的……谁说的准?”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忽地蹙起了眉头,她摸着自己狂跳的眼皮,说道,“不知为何,我突地有种很古怪的感觉,却一时说不出哪里古怪了。”
听女孩子说出这话,林斐笑了,他点头道:“我想自你口中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他说道,“我亦有种相同之感,却不知那古怪究竟在哪里。”
有些事猜也无用,到了那日看一看或许便有收获了。
……
一晃眼,中元节到了。轮到这一日休沐的温明棠多睡了小半个时辰的懒觉方才从床榻上爬起来,才出门走出院子便遇到了吃完朝食正在院外空地上闲聊的关嫂子等人。
同关嫂子等人打了声招呼正要离开,却被她们及时叫住了:“温娘子今日休沐要出去啊!”
在公厨做事的温明棠日常自是一副利落、容易做事的打扮,可轮到休沐了,温明棠自也如寻常女儿家那般穿起了裙子。
温明棠点头,笑道:“难得休沐,同赵司膳、梁女将她们约好出去走走。”
正在闲聊的杂役仆妇们会意着点了点头,眼见温明棠转身要走却又叫住了她:“温娘子体弱,今日在外头走最好去那香烛铺子里买些符纸再出去的好!”
温明棠闻言笑了,看着关嫂子等人挂在腰间的辟邪香囊,认出是外头香烛铺子里卖的,汤圆、阿丙也买了缀在身上。不比现代社会多数人对中元节的‘敬意’便是烧些纸钱,夜半尽量不出门,几千年以前的大荣百姓对中元节的态度显然重视的多。
入乡随俗的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拿出袖中林斐画的那张辟邪符给众人看了看,说道:“带着符了。”
“带着便好!”关嫂子剔着牙说道,“早听闻老袁白事时温娘子中招了,你这等体质怕是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没得带回来吓到人就不好了。”
这等‘爹味’十足的话语配上关嫂子那仰着脖子的姿态看的一旁的杂役仆妇忍不住摇头,不过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也清楚关嫂子了,没有大的坏心思,可有些时候那举止却又实在叫人忍不住扶额。
关嫂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习惯不大好,有时候说的话叫人听起来怪不舒服的,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温明棠自也习惯了关嫂子的话语,闻言笑着说道:“知晓了,多谢关嫂子关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站在日头下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原本‘大爷’一般半躺在台阶上剔牙的关嫂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眼神飘了飘,咳了一声说道:“也不是关心你,就是你等年轻些的人都是不信这个的,需要我等提醒一番。”
温明棠“嗯”了一声,并未多说,转身正欲离开,一旁一个杂役仆妇却是看不下去关嫂子那副拿捏长辈姿态,教旁人做事的举动了,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有的那功夫说别人,不如先看看你自己吧!没得带回来一桩怪物似的木头像摆在屋里,叫我夜半起来上茅厕以为见到鬼了,险些一跟头栽了!”
说话的杂役仆妇显然是同关嫂子住一个屋子里的。
一个屋檐下住着,若不是那各自皆识趣小心又体贴之人,难免生出些摩擦事来。以关嫂子那性子,自是免不了这些摩擦事的,素日里几乎天天都要吵上一架。
对“屋友”的抱怨,关嫂子冷哼道:“那是你自己眼睛不好,关我什么事?”
“那么大一桩木头像摆在屋子里,占了那么大的地方我怎的不能抱怨了?”那出口的杂役仆妇显然也不是好惹的,原本抱怨一声,关嫂子若是‘冷’下来不吭声,抱怨几声便也罢了,偏关嫂子得理不饶人,反将了一句回去,那杂役仆妇的抱怨当即成了火药桶,一下子炸了开来。
“那屋子本来便住我一个,你个后来的我让你一张床铺已是大度了!你竟还蹬鼻子上脸了?”杂役仆妇怒容一下子起来了。
温明棠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在看到那杂役仆妇怒容的那一刻立时顿住了,暗道了一声“不好”!而后便听关嫂子开口又往那火药桶上倒了碗油,“我在大理寺做杂役,本就是包吃包住的,住里头怎么了?”
“说了包你一个人吃住,可没说包旁的?连你家子清、子正都住不得,你中元节前两日往屋子里摆上一桩鬼怪物件,你交那床铺钱了吗?”杂役仆妇怒道,“素日里便惹这个惹那个的,所有人都要迁就你!眼下你在大理寺招鬼我还说不得了吗?”
争执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即便周围人及时将两人拉开了,可关嫂子同杂役仆妇还是互相吃了两记对方的拳头,脸上挂彩的开始互相谩骂了起来。
今日林斐不在,刘元、白诸连同魏服很快被人唤来了。
看着在那里互相对骂的关嫂子等人,刘元扶了扶额,说道:“当年我入大理寺时,家里阿嬷还说大理寺好,做的事听起来‘好听些’,经手的尽是那人命关天的大事,不似那县衙府衙的,幸幸苦苦读书二十载,回过头来还是要同那些村长里正一样管村头巷尾那阿叔阿婶为一两颗白菜,谁家占了谁家那一块脸盆大的地主持公道!眼下看来,管是进大理寺还是旁的什么衙门,这等事都是少不了的。”
“管它听起来多厉害的衙门,人吵架相争的缘由归咎到底也就那些琐碎之事。”魏服摇头,接话道,“一个屋子里的屋友眼下就在争地盘了。”
“你这话说的……又叫我想起家里在看宅子的事了,人活一世,还真是处处离不开那‘土地’二字。”刘元笑了两声,唏嘘道,“兴许真如那传闻里说的那般,我等是那女娲娘娘用黄土捏的,所以一辈子都在争‘土地’呢!”
说话间三人已上前制止了正在吵架谩骂互相问候对方家人的两人,当然,虽是制止了,看在三人的面上,那两位的谩骂却依旧没有停止,只是小声些罢了。
三张薄面好歹能换得谩骂的声音小些,三人苦笑了一声,最后还是魏服开口了:“为个木头桩子叫两个活人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既是两个人住的屋子自是一人一半的。那木头桩子不如就放在外头廊角那一处,那地方风吹日晒不到,是个扰不到的空闲地,关嫂子,你看可好?”
正问候对方家人的关嫂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说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那木头桩子想来整个大理寺只这么一座,眼下搬过来过了明路,我等在那廊角系根麻绳圈出来算是它的地盘,你看可行?”魏服说道。
一听魏服说拉根绳子将地圈出来,不止温明棠了,周围不少人也都“噗嗤”一声笑了。敢情是办案子的经验用到这里来了,那犯案现场并不是都在那屋宅之内的,有时发生在野外或者长廊这等地方,便拉两根绳子这么圈起来,不让旁人靠近。
本就是为了木头桩子呆的地盘争的,眼下魏服既一开口就解决了问题所在之处,正谩骂的两人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关嫂子点头“哦”了一声,便在这时,赵由扛着那木头桩子过来了。
待那木头桩子扛到人前,关嫂子上前,指着身后那半人高的木像说道:“这是我的送子娘娘,大家过个眼,莫要胡乱拿了我的东西!”
说罢这话,一抬头,正对上站在最前头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看着她身后那半人高的‘送子娘娘’,脸色颇为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