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小院一眼便能看到头。
“这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两个人都有些挤了,做自己的事不方便了。”戴着幂笠蒙着面纱站在院中的男子环视了一番小院之后,看向屋内。
屋里的摆设一眼尽收眼底,简易……甚至可说简陋的床、案、蒲团等物就摆在那里,整个屋子‘干净’的有些过分了。
“连只装点的花瓶都没有,一穷二白的!”另一人啧了啧嘴,说道,“她那副模样,本不该过这种日子的,该是那锦衣玉食里养着的。”
最先开口的男子点头:“不止有模样还有本事,论理,她当是极好命的。”
“啧……可怜!”另一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嗤笑了一声,“被活阎王看上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还以为对待她,活阎王会‘软’一些,却不成想更过分。”戴着幂笠蒙着面纱的男子走进屋内,在窗边的案几旁坐了下来,伸手触了触案几上的茶壶之后,笑了:“还是温的,才走没多久。”
“她不止是‘十八子’,还是被相中入后宅的一枝花,自是吃到的‘驯化’手段比我等更多。”另一人走过去坐了下来,“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莫小看‘缺钱’这件事了!”
“估摸着是被吓到了,”戴着幂笠的男子说着,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看了眼荷包中的几张银票,说道,“其实她的困境,我等解决起来是容易的。”
“可她不知道,还被我等吓跑了。”另一人说着,为自己倒了杯茶,凑到鼻间用力嗅了嗅之后,说道,“没毒,且是菊花茶,正是你我二人所好的,看来她没忘记这待客之道!”
“不过是被活阎王的‘驯化’手段吓到了而已,内心多半还是站在你我这边的。”戴着幂笠蒙着面纱的男子说话间摘下了自己的幂笠与面纱,露出一张面上横亘了一条伤疤的脸,“所以既不敢见我等,却又向我等示好。屋子既然收拾好了,你我二人便在这里将就个几日吧!”
另一人点头:“左右她的本事……如今大抵是用不到了。活阎王又不是那需要打探地势与探子的西域小国,用不到这个。倒是她这地方暂且可以落个脚。”
“听闻那荒唐的‘神医’偶尔会来寻她。”抚着面上的伤疤,男子说道,“你我还是要小心些的。”
“我知道。”另一人一碗温热的菊花茶下肚之后,笑了,“我二人毕竟是从阴间还阳的,还是少见这等跟阎王爷抢人的‘神医’来的好。”
那句‘跟阎王爷抢人’的话听的面上横疤的男子立时笑了,他颇为玩味的说道:“大夫这行当还真是自古以来都是跟阎王爷抢人的,这位……尤其如此!竟想抢‘活阎王’的人了。”
“她是被‘驯化’的手段吓到了而已,却不傻,这荒唐神医真敢跟活阎王抢人的背后多半站着她自己的。”抿着菊花茶,男子说道,“胆子小了些,似个兔子,也不知道‘瞎子’为什么叫她狸奴。”
“左右不会坏我等的事就是了,甚至关键时候搞不好还能派上用场。”摸着脸上的疤,男子忽地自嘲的笑了一声,“原本想着事成之后,我这张脸还是能用上一用的,不成想为了脱身,这张脸竟然废了。”
撇开那道横亘面上的疤不看,男子的模样显然生的极好。
只是……假死脱身,尤其还是在活阎王眼皮子底下假死脱身可不是一件易事,总要付出些什么的。
“谁能想到会有这一茬呢?”比起面上横了疤的男子,另一人的面容却是寻常了不少,摸着自己头顶的假头套,假头套底下是一茬短短的的刺猬似的头发,他道,“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做光头了,没成想那头发竟似野草一般,大火烧过之后,竟还又长出来了。”
这自嘲调侃的话一出,两人皆笑了,脸上横疤的男子叹道:“如此一想不由庆幸,还好没将全副身家都压到‘靠脸’这件事上,否则眼下连怎么还手都不知道了。毕竟活阎王又不好男风,我等连小花那条退路都走不得。”
他们这些人的出身皆不好,都是些孤儿、奴籍之辈,明明是多少人口中的‘贱命’,却偏偏有着‘贱命’本不该有的天赋、能力、皮囊这些东西,有些人甚至还同时拥有好几种。
“越过这个大劫,就能翻身了。”又为自己倒了杯菊花茶,一碗茶水下肚之后,那人说道,“长安城里……事不少啊!”
“边关那不毛之地事都那么多,更何况长安?”面上横疤的男子手依旧停留在面上那道疤上,显然是颇为在意这道疤的,他道,“‘瞎子’说要解决活阎王,要越过我等这‘逆天改命’的一劫,便必须远离边关,而能助我等渡劫,庇佑我等的福地就是长安。”
“这话当然是对的,‘瞎子’他不铁口明断也不行啊!”喝着菊花茶的男子摸着自己头顶刺猬似的头发笑了,“边关是活阎王的浮世阎罗地狱,他一手遮天,不从那地方跳出来,怎么可能渡劫?至于福地是长安……那让他当上活阎王的权利之手就在长安,这里当然是扳倒活阎王的大福之地,也是我等的破劫之地了。”
面上横疤的男子点头,看着他头顶刺猬似的头发,默了默,开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的人在,养料就在,外头的火再大,一旦过去了,头发便又能长出来了。”
“可多的是那人在的,头发却长不出来的呢!”虽然那刺猬似的头发有些扎手,可那扎手的触感,男子自己显然是摸上瘾了,又摸了两下自己的头发说道,“内里没有问题,外头的火再大都烧不尽这头发的,可若是内里出了问题,外头的养料再好用处都不大的。”
想到那些或年岁渐长、或事务繁杂焦虑、或是各种各样的原因大把大把掉头发之人,面上横疤的男子点了点头,想起‘十八子’中的‘无名医’常说的‘观世事如看人体’的话,提醒对面那人:“你我内部不能生出任何问题来。”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刺猬头的男子说道,“外头的火就在面前烧着,火烧的那么旺,内里哪敢出问题?”
“所以,说到底还是不敢罢了!”面上横疤的男子却是面露担忧之色,他道,“那外头的火若是小了,不再是那能要人命的大火,而成了那能暖人身体的小火呢?”
“小花就是因那把火要人命而被吓退的,”面上横疤的男子看着那蹙眉的刺猬头男子说道,“她若是同活阎王后宅那群女子一般,看到的是活阎王的另一面,说不准就不会跑反而还会主动靠近了。”
“如此说来……她心志是不坚的。”刺猬头男子想了想,说道,“那立场也极有可能因为那活阎王的态度而生变?”
“不管她心志坚不坚的,既主动避让不与我等相见了,也碍不着我等的事。”面上横疤的男子说道,“我说此事是想提醒一声,我等的坚持一致对外说到底是因为那活阎王对我等‘太苛刻’的缘故。”男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忽道,“他若是突然服软了呢?届时我等的态度还会那般坚决吗?”
刺猬头男子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看向面上横疤的男子,问道:“你说……他这等人当真会做出这等‘太苛刻’,‘逼人反’的错事吗?”
面上横疤的男子瞥了他一眼:“若是旁人不好说,可若是他,这般举措多半是故意的了。且是在用我等的那一刻便想好故意如此做来了。”
“该死!”刺猬头的男子一把将手里的茶杯砸到墙面上,骂道,“若是如此,今日我等的行为不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并未跳出来?”
面上横疤的男子点头,提醒砸了茶杯的刺猬头男子:“你的脾气太爆了,需学会收敛,那茶杯……过后莫忘了带走。”
刺猬头男子点头“嗯”了一声,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茶杯这等小事之上,他道:“他这般刻意,显然是在用我等的那一日便想着要将我等除之而后快了!”
“大抵是觉得我等有可能成为那养不熟的白眼狼,于是也不试探了,而是直接将我等所有人都视作那‘白眼狼’处理,他用我等的头一日就已想好要用何等名头除去我等了。”面上横疤的男子说道,“他那副儒雅倜傥的皮下实在是个不会轻易浪费丁点时间来试错之人。”
“真是过分!打从一开始就想着要我等死了,他根本就没当我等是人,而是一个用至最后便要想办法’废‘了的工具。”刺猬头男子说道,“我等什么都未做错,什么都不知道,尽心竭力的为他卖命,在他眼中我等却是白眼狼,是必须除之的对象?”
“他一开始就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我等,做了最坏的准备,而后亲手斩断其余所有我等‘忠厚’的可能,‘逼’的我等不得不走上这条‘白眼狼’的路,最后除去我等之前,还能以‘白眼狼’,杀‘谋逆手下’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辩称自己的恶意没有错,我等果然是这等人。”面上横疤的男子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瞎子’说的不错!这种事……看谁先动手的就是了!”
“自是他先动的手。”刺猬头男子接话道,“他待我等苛刻在前。”
“可他却能解释道那是为了磨砺我等的心志,我等是他买来的奴隶。”面上横疤的男子说道,“如今这世道,有这‘奴籍’二字的存在,他再如何苛待我等都有了借口,因为我等是‘奴籍’,是他买来的器物。”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我等当成人。”刺猬头男子说到这里,语气中的愤恨溢于言表。
“我等一开始也没想过‘人’本该拥有什么‘权利’这等事,是在那一次次送命的任务中,让我等开了智,”面上横疤的男子说到这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开了智的我等任务能完成的更出色,可同时,开了智的我等也会开始想着自己作为一个‘人’当被如何对待。”
“不论是我等做的事还是能力都远远超过了寻常人,自是不会再将自己看成一个‘奴’而是人,所以要求如寻常人一般被对待。可在他眼里我等之所以能开智,是他一次次送命的任务以及言语提点才开的智,他既是我等‘奴’的主,又有教化之‘恩’,他是以恩人同主人的姿态看我等的,我等既是仆,又欠了他,自是在他那里比寻常最底层的兵将都不如。”面上横疤的男子说道,“所以,他这等人会‘苛待’我等就是故意的,因为权衡了一番之后,容不下我等欠了他教化之恩的奴仆开智的后果,他觉得我等这些人开智之后便是必须要被铲除的对象了,因为我等会为寻求‘被当作人来看待’而生出反意,成心腹大患。”
“种恶因得恶果。明明是他苛待我等,又先谋划着除去我等的,我等从头至尾一直在被动的为‘活命’而反抗,怎的到头来,为了生存的还手竟还能被他寻出种种借口,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我等是那‘谋逆’之人?”刺猬头男子怒道,“真是蛮不讲理!他揣度我等是那‘谋逆’之人,‘逼’着我等走上谋逆之路,而后设计除去我等,再让我等‘曝尸示众’,最后对周围人道他的判断没有错——看!我等果然是狼子野心,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一切都是他设计的,简直当我等是那话本里的人一般,好坏全在他一支笔下,他觉得我等要谋逆,我等便必须要做下谋逆之举,不想做,他也能‘逼’的你不得不做,由此走向他写给‘谋逆’之人的结局。”面上横疤的男子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瞥向刺猬头男子,“长安城果然藏龙卧虎,我等才进城,便听说了这等事,还真是熟悉的很呐!”
刺猬头男子点头附和:“这种莫名其妙的‘司命判官’真是恶心透顶了!”
“其实……还是不同的。”面上横疤的男子闻言却是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这种事得看谁先动的手。”
“我等是他先动的手,那些人却是他们自己先动的手。”面上横疤的男子说到这里,默了默,道,“其实……若是能将他也套入这个局中,似他这等先动手之人……怕是要被孽果缠身了。”
“可他远在边关,这长安的局如何套的住他?”刺猬头男子说道。
“莫用担心,长安城里事那么多,总有我等的机会的。”面上横疤的男子说着站了起来,起身道,“我等奴籍的身份总是个问题,这些时日得小心些,莫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