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家兄弟果然准时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靛蓝色太监服、帽檐压得不算太低的少年。
人未至,那股子与寻常太监迥异的气场便先传了过来。
这“小佟子”身形不算高大,但背脊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看人时眼神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审视与倨傲,哪怕他极力想模仿普通太监的低眉顺眼,那眉宇间流转的颐指气使却难以尽数掩藏。
行走间步伐虽快,却自有一股沉稳,绝非终日劳作、卑躬屈膝之徒所能拥有。
“果然不愧是皇帝身边的近侍,这架子……都快端到天上去了。”苏宁心中暗忖,更加确信了温家兄弟昨日所言非虚。
这等气焰,若非常在权力顶端行走,是绝养不出来的。
苏宁目光扫过“小佟子”的脸庞,注意到那几颗显眼的麻子,心下也只是随意一想:“这野猪皮家的审美,从祖上就开始跑偏,历史上的康熙帝好像也有麻子?还有一个康麻子的外号!看来这宫里对麻子脸倒是宽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并未将其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联系起来。
毕竟,皇帝微服成小太监来赌钱,这想法实在过于惊世骇俗。
“小桂子,这……这位就是小佟子。”温有方连忙介绍,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谨慎。
那“小佟子”正是少年康熙玄烨,他学着太监的样子,随意拱了拱手,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仍掩不住一丝少年清亮:“小桂子,有劳了。”
话语简短,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上位者对下位者发号施令后的客套。
苏宁立刻换上那副招牌的结巴谦卑样,躬身回礼:“客……客气了,能……能为佟公公效劳,是……是小人的福分。”
……
一行人再次来到那处熟悉的偏僻角落。
今日的赌局,因着温家兄弟事先的“打点”和苏宁的暗中掌控,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开局几把,苏宁并不急于让“小佟子”赢,反而让他象征性地小输了一点,吊足了他的胃口,也符合新手常有的运气起伏。
玄烨果然微微蹙眉,有些不耐。
这时,苏宁才凑近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结结巴巴地“指点”道:“佟……佟公公,押……押宝不能光……光凭喜好。您……您听刚才那骰子落盅的声儿,是……是不是有点散?下……下把可以试试押‘小’。”
玄烨将信将疑,但还是依言押了一小注在“小”上。
骰盅揭开——二三四,九点小!
“嘿!真中了!”玄烨脸上瞬间露出惊喜之色,看向苏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
接下来,苏宁更是将一些简单的概率常识和观察庄家微表情、听声辨位的粗浅法门,用极其朴拙、结巴的方式娓娓道来。
“公……公公您看,连……连续开了三把‘大’,按……按理说,这把开‘小’的可能就……就大些……”“庄……庄家刚才手……手腕抖了一下,可……可能这把点子会比较怪,押……押‘围骰’风险大,但……但赔率高,可以小……小玩一把……”
玄烨何曾听过这等“学问”?
他只觉得这结结巴巴的小桂子肚子里竟有这般乾坤,远比太傅们讲的经史子集有趣得多!
于是他依着苏宁的指点,下注开始变得有章法起来,虽然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冲动,但赢钱的次数明显增多。
更关键的是,有几把关键的局,苏宁暗中施展真本事,带着玄烨押中了赔率极高的点数,赢得盆满钵满。
看着面前堆起的铜钱和碎银子,玄烨兴奋得脸颊微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这种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判断”赢来的胜利,远比依靠身份地位获得的一切,更能带来纯粹的成就感。
“哈哈!赢了!又赢了!”玄烨忍不住抚掌低笑,暂时将朝堂的烦闷、鳌拜的阴影全都抛到了脑后。
温家兄弟在一旁看着,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暗暗对苏宁竖起了大拇指,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这位小祖宗总算是开心了!
赌局结束,“小佟子”心满意足,揣着赢来的“战利品”,意气风发。
临走前,他难得地对苏宁露出了一个算得上和颜悦色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桂子,果然有一套!今日受益匪浅,改日再来请教!”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个虽然穿着太监服却难掩兴奋与得意的“小佟子”,苏宁微微眯起了眼睛。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但他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这个“小佟子”的开心,似乎过于纯粹和……天真了?
不像是个在深宫浸淫已久、心思深沉的御前太监。
“罢了,多想无益。至少暂时应付过去了。”苏宁摇了摇头,将杂念抛开,继续思考他自己的脱身大计。
他却不知,今日这“授艺愉龙”之举,已在少年天子的心中,刻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记。
……
自那日赌桌初显身手后,那位“小佟子”便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趣处,往尚膳监这处僻静院落跑得愈发勤快了。
起初,他还由温家兄弟陪着,后来许是觉得熟络了,又或是嫌那兄弟俩在旁太过拘谨碍事,竟常常独自一人溜达过来。
他也不通传,熟门熟路地摸到院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熟稔的意味喊道:“小桂子,可在屋里?今日可得空指点小弟几手?”
这频率之高,连苏宁都暗自咋舌。
苏宁原以为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御前的,即便有赌瘾,也该藏着掖着,哪能像这般三天两头往他这“赌术教习”这里跑?
这“小佟子”对赌博的热情,简直超乎想象。
更让苏宁觉得有趣的是,这位“佟公公”不仅好赌,似乎还……格外贪嘴。
尚膳监是什么地方?
天下珍馐汇聚之所,即便海大富这院落冷清,但作为副总管的“遗产”,苏宁总能利用职务之便,弄到些外面难得一见的精致点心、时令瓜果,或是御厨房试做的某些新奇小吃。
第一次“小佟子”来时,苏宁正对着一碟刚得来的、酥脆金黄的“糖缠”研究。
那“小佟子”眼睛顿时就亮了,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苏宁见状,便客气地请他尝尝。
这位御前小太监竟也毫不推辞,拿起一块便咬,酥糖渣沾了嘴角也浑不在意,吃得眉眼弯弯,连连称赞:“嗯!这个好!比御……比我在别处吃过的都酥脆!”
自那以后,几乎每次过来,“小佟子”的目光总会先在苏宁屋内的桌案上扫一圈,若见到吃食,那学习的劲头便更足了。
苏宁也乐得投其所好,时常备上一些。
于是,这尚膳监的偏院里,便常常出现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
两人对坐在小木桌旁,桌上一边散落着骰子、牌九,另一边则摆着豌豆黄、芸豆卷、奶饽饽等各色点心。
苏宁慢吞吞地讲解着听骰的诀窍,或是分析牌路概率;“小佟子”则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一块点心塞入口中,听得兴起时,还会含糊不清地追问,那副毫无心机、满足惬意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贪吃又贪玩的半大孩子。
“小桂子,你这日子,过得比许多管事公公都舒坦!”
有一次,“小佟子”啃着香甜的蜜饯海棠,由衷地感叹道,眼神里竟流露出几分羡慕。
他久居深宫,饮食虽精,但规矩繁多,同一道菜都不能吃第二口,何曾有过这般边吃零嘴边与人畅谈“赌经”的自在?
苏宁看着他这副毫不设防的吃相,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渐渐淡去。
“看来真是个在御前压抑久了,跑出来找乐子、贪嘴的小太监罢了。”他暗自失笑,“野猪皮家的奴才,倒也有这般真性情的。”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拉近了许多。
“小佟子”在苏宁面前,越来越放松,那股子御前带来的倨傲之气消散大半,偶尔甚至会流露出属于少年人的跳脱和好奇,问东问西。
而苏宁,虽仍保持着表面的恭谨和结巴,但内心也渐渐将对方视作一个可以稍微放松接触的“熟人”,一个有些特殊嗜好和背景的“小太监朋友”。
他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贪嘴好赌、眼神清亮的“小太监”,正是那高坐龙椅、被权臣鳌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少年天子康熙。
苏宁只觉这尚膳监的日子,因着这位不速之客的频繁到访,似乎也多了几分生气,暂时冲淡了他急于逃离的焦躁。
一个有意无意的误解,一场各怀心思的接近,却在这深宫一隅,意外地酝酿出了一段看似荒诞却又无比自然的“友谊”。
……
这日,“小佟子”玄烨又溜达到了尚膳监,脸上却带着几分在布库房积攒的闷气。
那些精心挑选的布库少年,个个身手不凡,可与他过招时,无不是小心翼翼,看似激烈,实则处处留手,那恰到好处的“败退”,比直白的谦让更让他感到一种被轻视的屈辱。
他见苏宁在院中活动筋骨,动作间似乎颇有章法,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提议道:“小桂子,整日里不是赌便是吃,也无趣得很。我常去布库房玩耍,不如……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咱们也比划比划?”
苏宁闻言一愣。
布库房?那可是宫里侍卫和专门陪练摔跤的地方。
他本想拒绝,但看着“小佟子”眼中那混合着期待与挑衅的光芒,心知这小子今天怕是存了心要找个“真对手”发泄一番。
转念一想,一直窝在这院里也确实需要多熟悉宫中环境,便故作犹豫地应承下来:“这……布库房?小……小人手脚没轻重,怕……怕冲撞了佟公公。”
“无妨!”玄烨大手一挥,兴致勃勃,“就是玩玩,谁还当真不成?走走走!”
布库房内热气蒸腾,几名精壮的布库少年正在角力,见到“小佟子”带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进来,都面露诧异,但在玄烨的眼神示意下,都识趣地退到一旁。
两人换上简便的跤衣,在场中站定。
玄烨自恃平日看得多、练得也不少,虽知对手们让着他,但自觉架势和几分力气还是有的。
只见他低喝一声,率先发动,一个标准的“泼脚”便朝苏宁下盘扫去,动作倒也迅捷。
然而,在苏宁眼中,这招式虽标准,却过于一板一眼,缺乏临敌的变通和狠辣。
他脚下不动,只是腰身微微一侧,便让那记扫腿落空,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叼住玄烨尚未收回的手腕,顺势一带一拧!
玄烨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被摔在了柔软的跤毯上。
这一下摔得并不重,却极其干脆利落,与他平日那些“有来有回”的较量截然不同。
玄烨愣住了,周围的布库少年们也都是惊呆了。
这小太监,竟真敢对“这位”下重手?
“你……”玄烨爬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再来!”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试图用上缠抱的技巧。
可苏宁的身法滑溜得像条泥鳅,总能在他发力之前找到破绽。
或是一个简单的别腿,或是一次迅捷的转身背摔,每一次接触都短暂而有效。
“噗通!”“哎呦!”“砰!”
接连七八次,玄烨几乎是以各种不同的姿势被摔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他累得气喘吁吁,跤衣都被汗水浸透,而对面的苏宁却只是气息微乱,依旧那副略显“憨厚”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佟……佟公公,承……承让了。”
玄烨坐在地上,没有立刻起来。
他抬头看着苏宁,眼神复杂。
没有预想中的恼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
这种纯粹的、毫无水分的、凭借真实本领的较量,虽然他输了,却输得心服口服,甚至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平等对待的尊重。
那些布库少年不敢赢他,朝臣们敬畏他,太傅们教导他,却从未有人像眼前这个小桂子一样,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可以全力一战的对手。
这结结巴巴的小太监,不仅赌术高超,心思灵巧,竟还有这般不俗的身手!
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海大富那个阴森的老太监,怎么能培养出这样的手下?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不受控制地在玄烨心中疯长起来:若是能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不再是仅仅为了找他赌钱解闷,而是真正地、朝夕相处地留在身边!
有这样一位既有本事、又不谄媚、还能让他感到轻松自在的人在,这深宫的沉闷和朝堂的压力,似乎都能减轻不少。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苏宁一眼,那目光中已不再是单纯的玩伴之情,而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占有欲。
“小桂子,好身手!”他笑了笑,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今日……受益匪浅。回头我再找你玩。”
看着“小佟子”离去的背影,苏宁揉了揉手腕,心中也有些讶异。
这小子,输了这么多次,不但没生气,眼神反而更亮了?
真是个怪人。
苏宁依旧没有将此事与更深层的东西联系起来,只当是少年人争强好胜后的惺惺相惜。
苏宁却不知道,这一番布库房内的“真实较量”,已在少年帝王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场关乎自己未来命运的调动,或许已在玄烨的心中,悄然的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