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北京城,杨柳飞絮如雪纷扬,山东会馆庭院里的石阶上,铺了薄薄一层白絮。
苏宁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柳絮,眉头微蹙。
这三份同时送来的鎏金请柬,此刻正静静躺在他身后的梨木桌上,宛如三块烫手的山芋。
“表哥,你怎么看?”他转头看向坐在桌旁的周正杰。
周正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三份请柬一一摊开,仔细端详。
毕竟他在京城后院女眷之间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自然是拥有他自己的判断力。
“严府去不得。”周正杰终于开口,指尖点在那份镶着金边的寿宴帖上,“你看这暗纹,是严府特制的云雷纹,只有他们最看重的客人才会收到这样的帖子。”
他抬起头,神色凝重,“然而严世蕃此举,分明是在试探新科进士的立场。你若去了,明日朝堂上就会被打上‘严党’的标签。”
苏宁轻轻点头,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奢华得刺眼的请柬:“严家势大,权倾朝野,多少人想攀附还找不到门路。只是……”
他顿了顿,将请柬放回原处,因为他想到了海瑞斗严嵩,“严氏父子贪墨成性,结党营私,我虽人微言轻,却也不愿与之为伍。”
“明智。”周正杰赞许道,随即拿起那份朴素如奏折的经筵帖,“那裕王府呢?”
苏宁接过经筵帖,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质,轻叹一声:“裕王府更去不得。”
他走到书案前,打开一个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将帖子放入其中,“新科进士私结亲王,是取祸之道。皇上最忌朝臣与藩王往来,这经筵听着风雅,实则是个火坑。”
周正杰若有所思:“裕王爷素有贤名,礼贤下士,如今朝中不少清流都与他有所往来。你这一口回绝,会不会……”
“正因裕王有贤名,才更需避嫌。”苏宁打断他,语气坚定,“皇上春秋鼎盛,若此时与藩王过从甚密,岂非自寻死路?更何况……”
他压低声音,“严党正愁找不到把柄,若我今日踏入裕王府,明日弹劾的奏折就会堆满皇上的案头。”
周正杰恍然大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是你想得周全。”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想要搭上裕王还是要介绍人的,贸然凑上去只能会被裕王无视。”
此时,苏宁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份请柬上,那份熏着檀香的徐府诗会素笺。
他伸手拿起,在指间轻轻翻转。
“徐阁老以清流自居,素来不与严党同流,在士林中声望极高。”苏宁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的诗会,来的多是翰林院和都察院的文人雅士,不谈朝政,只论诗词,最是稳妥。而且他也是最完美的介绍人。”
周正杰点头称是:“徐阁老处事圆融,既不得罪严党,又能保全清誉,确是难得的明白人。去他的诗会,既不会得罪严府,也不会引起皇上猜疑,确实是上之选。”
苏宁微微一笑,将诗会请柬轻轻放在桌上:“不过,即便是诗会,也需谨慎应对。徐阁老虽以清流自居,但能在朝中屹立不倒,必有其过人之处。他的诗会,恐怕也不仅仅是吟诗作对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徐阁老门下,聚集了不少有志之士。他们表面上吟风弄月,实则关心民瘼,心系社稷。”苏宁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诗会,他们就以‘咏柳’为题,暗讽严党如柳絮般蒙蔽圣听。”
周正杰会意:“所以你不仅要参加,还要在诗会上有所表现?”
“不错。”苏宁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既要明哲保身,又不能随波逐流。在这浑浊的朝堂之上,总要有人守住一方清明。”
窗外,柳絮依旧纷飞,如烟如雾。
苏宁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如松。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不仅仅是一场诗会,更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在那里,每一句诗词,都可能成为表达立场的方式;每一次唱和,都可能决定未来的仕途。
周正杰站起身,拍了拍苏宁的肩膀,“表弟,我帮不了太多,只能尽可能的经营好‘沉鱼落雁’。”
“那就多谢表哥了。”苏宁转身,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刻,苏宁仿佛不再是刚刚踏入仕途的年轻进士,而是即将在风云变幻的朝堂上,寻找自己立身之地的士人。
暮色渐浓,会馆内烛火初上。
那三份请柬依然静静地躺在桌上,但苏宁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
……
暮色初合,苏宁换上一件半旧的程子衣,对着铜镜仔细整理衣冠。
周正杰立在门边,低声道:“这般打扮正好。徐府诗会上,太过光鲜会被人视作严党,太过寒酸又要被讥为矫饰。”
苏宁点头,将一方莱州玉佩系在腰间。
这玉佩质地上乘,却因雕工古朴而不显张扬。
“既要显才学,又不能露锋芒。”他轻声重复着出门前的考量。
徐府藏在西城槐树胡同深处,白墙灰瓦看似朴素,可门楣上高悬的成祖御笔“柱国第”三字,却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地位。
管家引客穿过曲折竹廊时,苏宁听见水榭里传来激烈的争辩:
“杨继盛之死实乃自取!以一纸奏疏撼动内阁,岂非螳臂当车?”
“不然!若无人尸谏,谁人敢劾严嵩?这般忠烈,当为后世楷模!”
苏宁脚步微顿,明白这次的诗会绝逼不简单。
杨继盛弹劾严嵩未果而被处死,至今仍是朝中禁忌话题。
徐府诗会上竟有人公然议论,可见徐阁老对门下的包容。
走进花厅,但见徐阶端坐主位,手捧青瓷茶盏细细品茶。
两旁分坐着十余人,皆是翰林院学士、六部给事中之流。
有个蓝袍官员正高声吟诵《雪赋》,满座拊掌时,徐阶却抬眼望向刚入席的苏宁:
“苏进士是山东解元,当年乡试的《漕运论》轰动一时。今日诗会,必有好句。”
早有侍从应声捧来墨案。
满座目光齐聚在这个新科进士身上。
苏宁略一沉吟,不写时人常咏的柳絮杨花,却提笔蘸墨,挥就《观漕运》:“玉带河千帆,尽是东南血。莫道桑麻事,缙绅夜宴热。”
诗成,满堂寂静。
这二十字直指漕运耗费民力,更暗讽官员奢靡。
几个严党官员面色已变,正要发作,却见徐阶击节赞叹:
“好个‘东南血’!字字千钧,比那些风花雪月强过百倍!”
当即命人将诗抄录,刻竹留念。
众人正要品评,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突然发难:“新科进士可知,‘改稻为桑’乃是圣意?你这诗,莫非要非议国策?”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
这“改稻为桑”是严嵩为增加丝绸产量推行的政策,却导致东南桑田泛滥、粮田锐减。
苏宁不答,从容挥毫又就《农桑叹》:“春蚕未作茧,胥吏已催丝。愿化无情柘,免教母子离。”
诗中老农宁愿桑树无情,免却卖儿鬻女之痛,看得几个江南籍官员眼眶发红。
那严党官员还要再辩,却被徐阶用茶盖轻叩杯沿的声音制止:
“诗以言志,何必深究?”
诗会行至酒酣,徐阶状似无意地问起:“苏进士在会试策问中提及‘清丈田亩’,如今东南田亩混乱,兼并严重,不知可有良策?”
满座顿时竖耳,清丈田亩正是徐派与严党争斗的焦点。
严党庇护的豪强往往隐匿田产,逃避税赋。
苏宁避实就虚:“晚生浅见,治国如治水,不若先学郑国渠故事。”
他取过果盘摆弄,“修渠必先测地势,清田当自荒滩始。”
既暗示从无主之地入手减少阻力,又避开了严党核心利益。
正当众人沉思之际,忽有侍女惊呼……
原来苏宁腰间那方莱州玉佩绳结松动,滑落在地碎成两半。
满座皆惊之际,徐阶却抚掌笑道:“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苏进士今日两首诗,当得此评!”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举杯。
苏宁躬身拾起碎玉,心知这“玉碎”之喻已在众人心中种下清流形象的种子。
而徐阶那句看似随口的评价,更将在明日传遍京城士林。
离席时,徐阶亲自送至廊下,看似随意地提点道:“严东楼明日寿宴,听说备了西域舞姬。”
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宁一眼,“苏进士年少才高,当好自珍重。”
苏宁深深一揖:“谨遵阁老教诲。”
他知道,今日的诗会只是开始,接下来严府独眼龙的寿宴,才是真正躲不开的考验。
……
诗会散时,月色已上中天。
徐阶亲自将苏宁送至二门,这在等级森严的官场实属殊遇。
老首辅抓住苏宁的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月光下却突然低语:“裕王府缺个纪善,正八品。”
不待回应,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苏宁立在原地,夜风拂过程子衣的衣摆。
纪善虽是闲职,却是亲王近臣。
徐阶此举,是要将他这把“刀”递到裕王手中。
当然,徐阶此举也是把自己当做了自己人,当年的张居正不就是这样进入裕王府的?
……
如今周正杰已经在京城为苏宁置办了一处不错的宅子,回府的苏宁正坐在后院书房,对着那日摔碎的两半莱州玉出神。
周正杰替他换了盏新茶,终是忍不住问道:“表弟,这方莱州玉是舅父所赠,你平日最为爱惜,为何……”
苏宁将碎片在石桌上拼成一个完整的玉圭形状,截断了他的话:“徐阁老需要一把刀,但要的是能握在手中的刀。”
他指尖轻抚碎玉边缘,“若这刀太过锋利,反会伤及持刀之人。”
他抬眼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目光深邃:“今日之后,严世蕃会觉得我不过是个意气用事的书生,徐阁老则认为我尚需雕琢。而严阁老听说此事,也只会一笑置之——有人觉得我冲动易折,反倒安全了。”
周正杰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摔玉,是要让各方都觉得你……易碎?”
“不错。”苏宁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在这朝堂之上,最危险的不是锋芒毕露,而是让人看不透。我现在,还不到让人看不透的时候。”
此时,严府书房内,严世蕃狠狠将抄录的诗笺摔在地上:“不过一个新科进士,安敢如此!”
幕僚低声劝道:“小阁老息怒,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狂生罢了。”
严世蕃冷笑:“哼!且容他猖狂几日。”
与此同时,徐府书房中,徐阶正含笑在苏宁的卷宗上批注:“璞玉待琢,锋芒内敛。可堪大用。”
他特意在“可堪大用”四字上顿了顿墨。
而不远处的裕王府内,讲官冯保已奉命调阅了苏宁会试的全部卷宗。
年轻的裕王在灯下反复品读《农桑叹》,轻声道:“此子,当为天下苍生请命。”
夜色深沉,苏宁将碎玉仔细收好。
这破碎的玉佩,正如他此刻的处境……
看似残缺,却正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中,拼凑出一个全新的棋局。
……
诗会次日清晨,琉璃厂「文萃斋」刚卸下门板,等候已久的书生便涌进店堂。
“可有苏解元的《观漕运》?”
“有!”掌柜忙不迭展开连夜雕版印刷的诗笺,但见墨迹未干的宣纸上,“玉带河千帆,尽是东南血”如刀凿斧刻,刺痛了多少双读惯风花雪月的眼睛。
至晌午时分,国子监彝伦堂前,监生们围着新贴的诗榜议论纷纷。
当某江南学子吟到“愿化无情柘,免教母子离”时,突然有位山东籍监生掩面痛哭……
他去岁返乡,亲眼见过为抵桑税卖儿鬻女的惨状。
祭酒闻讯赶来,竟破例准许将《农桑叹》编入《弦歌正音》,自此,苏宁苏安邦的诗名随太学钟声响彻九城。
西苑精舍内,龙涎香与丹砂气息交织成诡异的氤氲。
嘉靖帝朱厚熜刚服罢金丹,忽从蒲团上直起身,惊得侍奉道士打翻了玉杵。
“吕芳。”皇帝的声音像是从丹炉深处飘来,“朕听说,近来有个会写蚕丝诗的新科进士?”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疾步近前,拂尘在昏暗中划出弧光:“回皇爷,是山东进士苏宁。随只有十四岁,其诗‘春蚕未作茧,胥吏已催丝’,颇有几分为民请命的意思。”
他稍作停顿,又补了句,“徐阁老在诗会上赞他‘玉碎不改白’。”
嘉靖帝枯瘦的手指划过《道德经》扉页,忽然轻笑:“严世蕃前日递的折子,说此人‘年少轻狂’。”
丹炉爆出个火星,映亮皇帝深不见底的瞳孔,“朕看,倒是颗好种子。”
正当诗名传颂之际,苏宁却对着严府鎏金请柬蹙眉。
大红帖面上“恭请苏解元”五字,分明是严世蕃亲笔。
送帖的管家皮笑肉不笑:“东楼公子说,务必请您品鉴新得的《千里江山图》。”
“告诉严公子,苏宁必准时赴宴。”他转身取出徐阶所赠的松烟墨,在请柬背面写下“赴严府宴”四字,吩咐书童:“送去徐府门房。”
赴宴那日,他特意穿上御赐的麒麟服。
严府朱门前车马塞途,某侍郎见他便阴阳怪气:“苏解元诗惊圣听,何苦来这铜臭之地?”
苏宁抚过腰间玉带:“正要见识《千里江山图》,如何变作严府私产。”
宴设“万卷楼”,严世蕃指着满架古籍炫耀:“这些都是各地官员孝敬的孤本。”
突然话锋一转,“听说苏解元在查漕运账目?”
满座寂静中,苏宁举杯应道:“严尚书说笑,下官近日只研读《营造法式》。”
他指向梁柱,“比如这金丝楠,需百年成材,不知采自何地皇家木厂?”
严世蕃脸色骤变,强笑岔开话题。
酒过三巡,忽有歌姬献唱《农桑叹》,唱至“胥吏已催丝”时,严党官员纷纷掷杯。
苏宁却击节赞叹:“想不到严府家乐,也知民间疾苦。”
“……”此时的独眼龙严世蕃已经恨不得拍死苏宁了。
踏月归寓时,早有徐府马车等候。
徐阶在书房烹茶,听他讲述经过后轻笑:“好个《营造法式》!严东楼现在该忙着销毁皇木厂账册了。”
他推过一匣文书:“明日去清账司上任,先从光禄寺查起。”
又指指窗外夜色,“你那两首诗,裕王已抄送南直隶各府县。”
回到宅邸,周正杰捧着账本惊喜道:“表弟!今日竟有宫中采办来订我们‘沉鱼落雁’的货!”
“包装务必要精美一些!该有的提成不能少,这可是我们不多的好机会。”
“表弟,你放心!琉璃瓶装的胭脂水粉可是大明独一份。”
“一定有很多人打听我们的货源吧?”
“没错!不过我都是按照你的嘱托说是南洋客商,想要走货只能是通过我们‘沉鱼落雁’。”
苏宁望向西苑方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简在帝心。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与国子监飘来的《农桑叹》弦歌渐渐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