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程青松那幢楼看了老头儿。
其实老头儿刚在楼下晒过太阳不久,后院起风了,护士担心老头儿吃不消,才把他送上了楼。
程煜到楼上的时候,老头儿正在耍小孩脾气呢,死活闹着要下去玩。
看到程煜,老头儿总算是消停了些,程煜让护士自己去休息,他也不管什么风大不风大的,搀着老头儿又下了楼。
“大孙子,你有没有去看过你家老子?”程青松看到程煜本来就很高兴,能下楼就算是双喜临门,在后院跑了几步,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躺在床上比自己情况还差的儿子。
程煜摇摇头,说:“回来先去找的您,老程反正就那样了,早点看晚点看对他来说没区别。”
程青松听完就笑了,手舞足蹈的:“对对对,你那个老子现在看不看的也没什么区别,我大孙子回来先来找我才是对的。”
说完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毕竟他八十多的年纪了,自从程煜帮他把阿尔茨海默症治好之后,他的身体甭提多好了,现在程广年躺在那儿那么长时间了一动不动,他这个老子哪怕已经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但似乎觉得自己跟那样的儿子抢孙子,着实有点儿不近人情。
更何况,那个儿子虽然不容置疑,但对他真的很好,甚至在暗中还帮着他资助了私生女一家。
“大孙子,你爸他不会就这么一直躺着醒不了了吧?你说他现在有没有感觉?我们在他边上说话他能听见么?”
自从程煜确认了程广年是因为基因被锁才躺着无法动弹的,其实他已经大致猜测出,自己对程广年说的话,以及他身体周遭发出的一切动静,其实程广年应该都能听得见。甚至,你如果强行把他的眼皮子给撑开,他连看都能看得见。
只不过,他现在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基因被锁导致的,是身体每一个部位都不能动弹。
根据程煜目前对那个曾经无比辉煌的文明其基因技术的理解,程广年的基因,也并不是所有部分都被上了锁,要保障其身体基本技能,比如说呼吸、消化等等系统,那是不能上锁的。那些如果上了锁,那么他的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就会像他现在的状态一样,处于绝对的静止。那么,用不了一两分钟,程广年早就一命呜呼了。
权杖所做的,是在确保程广年能以植物人的方式活到老的情况下,将其控制身体所有行为的基因都给锁上了。
所以,程青松问他的问题,答案不言自明,但是程煜没办法对程青松说。
“不知道啊,医生说有可能其实他能听得见,只是身体动不了,但也有可能他其实听不见。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他能听见,但听不懂,因为他现在这种状态,医生说是因为大脑受损的缘故。您想,大脑受损导致他昏迷不醒,即便是能听见,大脑可能也处理不了那些信息,这会导致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就好像我们听不懂猫啊狗啊在说什么一样。”
程青松突然满脸的悲戚,说:“那我儿子岂不是活的很惨?听得见但听不懂,很累吧,很辛苦吧?”
程煜笑了笑,安慰老头儿:“您别用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老程啊,就好像前段时间,您那会儿被查出老年痴呆,虽然那时候您经常忘记事,也动不动就不认识人了,但您觉着您那会儿辛苦么?”
程青松仔细的回想了半天,缓缓摇头:“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辛苦的,但其实,那种感觉应该是很辛苦的吧?”
“拉倒啵,您那会儿一点都不辛苦,整天傻高兴,辛苦的是照顾你的护士以及家里头的吴伯那些人。”
程青松又思索了一会儿,翻了个白眼说:“你才整天傻高兴呢,你才是个傻子呢!”
程煜哈哈大笑,说:“我要是个傻子那也是遗传您的,你是老傻子,老程是大傻子,我是小傻子,一门三傻。”
程青松也高兴起来,哈哈乐着,又一次手舞足蹈。
“大孙子,我明白了,傻子其实才是最开心的,因为他心里不用装事儿。想的事越多,人就会越不开心。”
“对咯!”程煜拉起程青松的手,说:“走吧,老头儿,去看看你儿子去。”
“什么我儿子,他是你老子。”
“他不配。”程煜云淡风轻的说,老头儿气的吹胡子瞪眼,但也无济于事,只能暗暗的叹口气,心道自己这个儿子只怕真的是个傻子,挣下偌大家业,自己倒是一天福都没享着,躺在那儿连吃个饭喝个酒都做不到,而且还因此让他的儿子直到现在都不肯喊他一声爹,也不知道这所谓富豪,挣了那么多的钱有什么意思。
拉着程青松回到别墅里头,两人一起去了程广年的房间。
程广年当然还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程青松扬起他的手,又摆弄摆弄他的腿,他都无动于衷。
程煜拉了张椅子坐下,程青松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了床,盘着腿看着自己的傻儿子。
“老程,今天我带了两个人回来,原本是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开发了个地热资源的项目,其实呢,这俩人懂风水,我们家接二连三的出事,我有点儿担心,不希望其他人也出什么问题,病急乱投医,就找了两个靠谱的风水师。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一来就看出了咱们家的情况,说你选这块地,是有高人指点,这房子和院子的建造,也是遵循一定的章法来的。我不知道你当初是不是真的请了风水大师来,又或者是因为你脑子里某种特殊的原因,你算是无师自通给咱们家找了块适合建阳宅的风水宝地。总之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反正是信了。”
程青松一直盯着程煜,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的,像是在把玩一块奇石。
“大孙子,这事儿我知道,咱们家,就是现在这个院子,当初真的是请了一位大师来的。不过不是你那个老子,我那个傻儿子请来的,是你爷爷我请来的。”
程煜一愣,随即道:“啊?您请的?您上哪儿请的?”
“那还不是你爷爷我的好人缘儿,人家帮忙看了地方,还指导了设计师建房子,一分钱没收咱的。”
程煜皱皱眉,心说这房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不过倒是也不奇怪,当年程广年已经很有钱了,正好又在这个区投资房地产,于是就借着跟区政府谈合作的机会,提出了自己想要一块地用来修私宅的要求。区政府那会儿盯着程广年手里那些钱和资源呢,加上一个私宅能用多少地?并且程广年还承诺不会挤占现成的地块,只需要在山里给批一块地,他自己修路自己造房子就成。
那时候程家还住在老城区,程煜也还小,自然不知道这边的房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他只知道,自己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程广年突然宣布,说是自己给程家修建了一个大宅子,让程家所有人择日搬家。而当时程广乐程广天两家其实也都搬了进来,只是后来程煜去美国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家又搬走了。
现在看来,如果龙气的事儿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两家似乎也没因为不住在这儿就逃得掉龙气的困局,或多或少的也都受到了影响。但受影响最大的,当然是住在这里的人,以及程煜这个铁定的继承人。
正劫,却又是两个应劫的人,程煜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罹患脑癌,加上程广年现在躺那儿,这不就正是两个应劫的人么?或许有人看表面会觉得程家如果是双应劫,那也是程广年和程傅,毕竟程傅甚至因此都住进了精神病院——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只是一个叫秦川的小偷,他跟程傅互换了身体。
但唯有程煜本人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应劫之人,甚至自己应劫的时间还要早于程广年。
这么说的话,程煜就越发有理由憎恨程广年了,你跟权杖之间是你的事,可现在,你连累到我了。你生了儿子不亲自教育让他自己在地球对面自生自灭也就罢了,现在还害得他差点儿没活过二十一岁。
吴东首富,自己躺那儿,儿子死的比他躺那儿的时间还早,两个弟弟都是各怀鬼胎,整天憋着要从嫂子的手里把程家的基业抢到手——真要那样的话,那就热闹了。
你说程煜怎么能在想起这些的时候不恨程广年?
“老头儿,你给我详细说说,当初你是怎么请的人?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怎么给咱家选的这块地?哦,这块地是那人帮着选的吧?”
程青松挤挤眼睛,有些疏懒的说:“我不想说,这事儿还要回忆,而且那么多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太累了。我不说。”
“喂,老头儿,我现在跟你聊正事呢?”
“大孙子,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说给你听。”
“赶紧的,有什么要求就提。”程煜满脸的不耐烦,心道这个鬼老头儿,果然是人越老越无耻啊。
“哈哈,今儿晚饭我要喝点酒。他们都不让我喝。”
程青松满脸的委屈,程煜却皱了皱眉头,心道我之前不是跟吴伯交待过么?老头儿已经八十多了,现在身体状况还算是不错。人活一世,别活到最后就只是为了等死,他要吃什么就让他吃,他要喝什么就让他喝,只是要稍微控制点量,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就行了。
现在为什么程青松在家似乎连喝酒的自由都没有?
“行,我回来你肯定能喝着酒,我回头上老程屋里踅摸踅摸去,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珍藏的好酒。”
一说起这个,程青松就来劲,他神秘兮兮的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爹他在后院有个地方,埋了两坛子好酒,那都是房子建成当年埋下去的,现在该差不多有十年都不止了。”
程煜哈哈一笑,说:“行,那一会儿我就让人把那两坛酒给挖出来,气死躺在这儿不能动换的老程,回头等他醒了,他一看,好家伙,酒没了,那场面想想就可乐。”
程广年躺在那儿,气的真想像僵尸那样诈个尸给这爷孙俩看看,当着他的面说偷他酒的事儿,还琢磨着气他,这岂能让他不生气。
只可惜,他只能凭空生气,甚至于别人都看不出他在生气。
听到程煜的承诺,程青松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背着手,假作回忆的模样。
程煜也不催促他,任由老头儿装模作样。
“那会儿你还小,你爸倒是赚到了不少钱,但是当时我们还住在老城区一套老房子里。老大赚了钱,给老二和老三都买了新房子,自己却一直没动静。我问他,为什么还不赶紧换个房子,那老房子我真是住够了。那时候,老大才告诉我,他公司正准备投资一个房地产项目,想的是以此为条件找区政府要块地,自己建两幢别墅,然后咱们一大家子就都可以搬进去。如果实在不行呢,那就在自己建的小区里,留几套房,到时候程家所有人也都可以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走动起来也方便。他问我是想住楼房还是别墅,我说当然是别墅了,尤其是他说的那种独门独院的别墅。老大很快跟区里头谈妥了,但选地有很多限制,他又没时间自己去看,就让他公司一个人,还有个区里头什么领导,领着我到处转悠。”
“哎呀,老头儿,你太啰嗦了,我又不是问你当年详细情况是怎么回事,你就直接说,你找了个什么人帮着选的这块地,那个人是谁,以及他都做了什么就可以了。”
程青松瞪了程煜一眼,说:“我说我不想回忆,你非得让我回忆,现在又嫌我韶。那我不讲咯?”
程煜无奈,只得摇着头说:“行行行,你按自己的节奏来。”
程青松嘿嘿一乐,开口继续说,只是似乎节奏突然变得快了不少,也开始分得清重点了。
“我跟到那两个人到处转悠,可是那个时候这边都是田,但是那些田都是准备开发的地方,我们要选地方盖房子,就只能到山里头。你知道的,十年前我也快七十岁了,哪边跟得上年轻人啊,让我爬山,还不是现在这种哦,那个时候这边连个路都么得,我哪边爬的冻啊。我烦了,就想到以前在武定门那边遛鸟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老头儿,那个老家伙比我年纪还大,据他自己讲比我大靠三十岁,我是不信滴,我那个时候都快七十了,那他岂不是要快一百岁了啊?你见过哪个一百岁的老头儿还能自己趴到秦淮河边上从里头提一只老鳖出来的啊?”
虽然依旧还是有些啰嗦,但比刚才还是快了许多,尤其是已经说到了关键人物,这个所谓百岁老人,只怕就是那个帮自己家设计出这个风水局的人了。
“那个老头儿据讲无儿无女,一辈子也么得结婚,他自己说是一辈子帮人寻山找脉是以五弊三缺,要是结了婚生了小孩,那么这些人全都会横死,到老了他终归还是鳏寡独居的命。而且,不光他的老婆会出事,就连他老婆的家里人也会跟到倒霉。还说他自己生下来就么得爹娘,是一个瞎子老头把他养大的。总之满嘴胡话,一句也不能信。”
程煜皱眉,这些他都不懂,什么五弊三缺他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既然这种情况,你怎么还会请他帮我们家选地呢?”
程青松笑了笑,站定在程煜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虽然那个老头儿是满嘴的比大胡话,但他也是有真本事的。你不要看他跟我是在武定门外遛鸟认识的,其他人听不得他瞎讲八道的,都不太愿意搭理他,而且我们是去遛鸟,他每回都是空到手,从来也没看过他养鸟。而且,那个老头儿脸特别大,公园那么多老头儿,很多中午家里头都么得饭吃,那就在附近小馆子里头搞个快餐啊,或者条件好的就炒两个菜吃吃。他呢,就跟到人家屁股后头混,人家点了菜他坐下来就吃,恶赖的很,所以就更加么得人理他了。那几年,你家老子已经有钱了,对我倒是大方的很,所以我身上从来不缺钱。我看他可怜,那么大年纪一个人整天瞎逛,要是不回家吃饭呢,我就干脆喊上他一起。正好有个人陪我喝两口,反正又花不了几个钱。一来二去的,我就发现,其实那个老东西根本不可能缺钱,他就是无耻惯了,因为我经常发现会有特别好的车子专门来找他接他。而且那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尤其是以当官的居多。我后来闲下来就问他,他就说他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头是老神仙,他是什么风水大师,所以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买房装修,以及挑选墓地之类的,都会有人找他。我一开始根本不信,后来看到有车子来找他,就跟过去看了两次。你还知道啊,那个吊老头儿,让他帮忙挑个墓地,他找人家要多少钱啊?”
程煜胡乱猜了一个数字,还是特意往高了猜的:“一万?”
程青松使劲的摇着头,哪怕时隔多年,他还是满脸难以置信之色,说:“那个老东西,张嘴就找人家要五十万。买个墓地才几个钱啊?你帮到选一下子,要人家五十万,我当时都担心人家会抽他。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满口答应,当场就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说是里边已经存好了五十万。我还是不相信,觉得是那个老东西找人做塞子演给我看的。但是后来又看到过两次,一次是有人要装修,找他,也是五十万。还有一次是人家嫁女儿,他又找人家要五十万。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讲他的,然后那个老东西就带到我去银行那个机器上刷了一下子卡,那里头居然真的有五十万。我就问他,他赚了那么多钱,干么事整天在这边跟到人混饭吃平白惹人厌,既然他么得子女又么得其他亲人,要那么多钱难道是打算烧给自己啊?他告诉我,那些钱他全都捐的了,说他这些年捐的钱,最起码能盖上百座希望小学。我哪边肯信啊?叫他拿证据,他说爱信不信。然后又跟我讲,说是我家里头要是有婚丧嫁娶这些事情,他免费帮我看风水。所以你家老子要搞一块地这件事,我就想到了那个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