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厅出来,发现正好走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商业综合体的负一层,因为不着急,她干脆随着扶梯,一层一层的“走马观花”。
真眼花缭乱呀,像是一个会呼吸的万花筒。
商场顶层的影院走廊,弥漫着爆米花油腻的甜香和地毯经年累月的灰尘气味。Shirley站在巨大的电子排片表前,目光扫过那些光鲜亮丽的海报。
萧歌主演的《秋河暗涌》占据着最中央的位置,海报上他侧脸轮廓深邃,眼神里是预告片里那种她熟悉的、沉默而汹涌的温柔。电影今天正式公映。一周前,所有主创的亲友应该都收到了首映礼的邀请函。
她没有。
这不是什么大事,真的。她想经纪团队规模庞大,流程繁琐,漏掉一两个朋友再正常不过。有人抱歉说是某个环节的沟通失误,票给了另一个同名的人。
她说不用,真的不用,工作忙,宣传也累。
她说的是实话。
几年前柳菲儿的某部电影首映,她是亲自打电话,亲自拿着票送到她手里的。
可能此一时彼一时吧。
但在此刻,站在排片表前,那句“真的不用”底下,一丝极其细微、甚至让她自己都有些鄙夷的怨气,像水底顽固的气泡,悄悄浮了上来。
这怨气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小气”,以至于她几乎要为此脸红。她迅速移开目光。
然后,她看到了旁边那张海报。
《星尘之誓:命运狻猊》。一部制作精良的3d动画大片,宣传语气势磅礴:“守护与背叛的史诗,光与暗的终极抉择”。
海报主角是一头威风凛凛、周身环绕数据流般金色光纹的狻猊(狮子),眼神坚毅。而它的对手,阴影之中,隐约可见一只轮廓优雅、但眼神幽冷狡黠的……黑猫。
Shirley的心脏像是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
韩安瑞属蛇,但他对狮子情有独钟,认为那是更具象的“掌控者”图腾。而萧歌……萧歌喜欢猫。不只是那种可爱的喜欢,是近乎灵魂共鸣的欣赏。
他曾在一个深夜的聊天里,对她描述过猫的眼神:“它看你的时候,你知道它完全理解你此刻的一切,但它选择不评价,不干涉,只是看着。那种绝对的、带着距离的懂得,有时比任何拥抱都更有力量。”
当时她沉默了很久,她喜欢兔子和小鸟,不过后来也开始喜欢猫。
现在,这头金光闪闪的狻猊,和那只幽暗的黑猫,就这样被并置在海报上,作为“守护”与“背叛”的象征。
投资方名单里,有一个她依稀记得的、与韩安瑞的海外资金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离岸基金名字。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荒谬与恶心的冲动攥住了她。
之前的预告宣传里,她大概知道一些片段内容,心下模模糊糊了然,反正不是释放的善意就对了。
他想说什么?通过这投资浩大、面向无数孩童的动画片,他想隐喻什么?想宣告什么?想把他的偏执和恨意,编织进一个看似无害的童话里,去涂抹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想看看。她想亲眼看看,他能把这份扭曲的“创作”,做到什么地步。就像明知是毒,却偏要尝一口,去测量那毒性究竟有多精纯。
Shirley站在自助取票机前,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眉心微蹙。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线上订了票。可此刻,在取票二维码的界面,却一片空白。刷新,重进小程序,依然没有。电影开场在即,队伍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地低语。
她只好转身走向人工服务台,递过手机。
“我在手机上买了票,但找不到取票码了。”
“好的,我帮您查一下。”工作人员接过她的手机,开始滑动,“您买的哪一场?”不等回答,她就直接点开《秋河暗涌》,后面跳跃几屏之后显示空白,“我这边没有查到相关场次的出票记录。您是不是……记错场次了?或者,没支付成功?”
“不是这个。是这个。”她指了一下动画片的海报。
工作人员手指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讶异,仿佛《星尘之誓》的观众不该是她这个样子。”
“我付款成功了。” Shirley指了指截图上的交易单号。
“那您试试从付款的原始渠道进去看看?有时候不同平台同步会延迟。”工作人员建议,目光却不经意地又瞟了一眼她的手机,好像在确认什么。
Shirley点点头,退到一旁。她退出影院小程序,直接点开某宝,从账单里找到那笔支付记录,点击“查看详情”。复杂的跳转后,终于在一个她几乎遗忘的、与影院有合作的第三方平台页面深处,找到了那张尘封般的电子票二维码。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走向闸机扫码,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几名工作人员和几名眼尖的粉丝簇拥着,从某个影厅的侧门匆匆走出。
是萧歌。他大概刚结束这个影厅的观众见面,正低头快步走向员工通道,帽檐压得很低。他似乎感应到什么,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头朝服务台这边望来。
“Shirley?”他显然很意外,目光迅速扫过她手里的票根,然后,定格在那片子上。他眼神里闪过很多东西:惊讶,疑惑,然后是一种被他极力压制、但还是泄露出一丝痕迹的……别扭。
“突然想看看。” Shirley晃了晃票根,尽量让笑容显得自然,“看看现在的动画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而且……”她顿了顿,那句带着刺的话还是溜了出来,“你主演的那部,我票好像被寄丢了,没看成首映。”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刻意,太像抱怨。
萧歌的眼神暗了一下,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无奈,还有一丝清晰的窘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第二次,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那件事,是我没处理好。以后不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回《星尘之誓》的票根上,犹豫着,最终还是问了,语气尽量随意:“这片子……听说特效不错。我也……还没看过。”
这句话问得极其笨拙,几乎不像他。他根本犯不着吃这部动画片的醋,一张票对票房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他此刻站在这里,看着 Shirley手里那张属于“对手”投资的电影票,心里就是拧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幼稚的别扭。
Shirley看懂了他眼底那点别扭,心里那丝怨气奇异地消散了些,反而生出一点微酸的柔软。“不用啦,”她声音柔和下来,“你快去忙吧?我就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萧歌点点头,没再坚持,看着对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抬手,有些烦躁地拉低了帽檐,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滞涩感,迟迟化不开。
影厅里光线暗下,龙标浮现。
Shirley看着银幕。故事是标准的英雄旅程:少年召唤出守护神兽“金猊”,一路对抗试图吞噬星辰之光的暗影势力。而暗影的使者,正是一只能够幻化、蛊惑人心、优雅而残忍的“幽影猫”。金猊英勇、忠诚、背负重任;幽影猫诡诈、孤傲、玩弄人心于股掌。对立简单粗暴到了极致。
她看着,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如此。赤裸裸的,甚至不屑于多加掩饰的隐喻。他把自己的偏执投射成“守护”(尽管这守护令人窒息),而将萧歌那种他无法理解的、保持距离的关怀与倾听,贬低为“诡诈的蛊惑”。
多么典型的韩安瑞式思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完全掌控的,就是危险的。
电影进行到中段,金猊为了拯救一座城市,不得不闯入一个被误解为“邪恶源头”的古老集市,却因此引发了更大的混乱,被众人唾弃。少年与金猊产生信任危机。
故事俗套得惊人,但是她能明显感觉到想一个个小拳头,试图一下一下轻轻砸到她的胸口上。
有点意思,这样一部片子,固执的在各大影院与另一部积极对打,评分也是紧紧咬合,不相上下。
她看着,起初是冰冷的审视,渐渐却感到一种荒谬的抽离。声光电的轰炸,简单粗暴的善恶对立,试图将复杂人性塞进幼稚模具的努力……这一切,和银幕外那纠缠着监控、时间篡改、无形操控的现实相比,廉价得令人发笑。
她真的轻笑出声。在黑猫又一次“背叛”主角时。
笑声很轻,却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
影厅里震耳欲聋的音效、身旁观众的窃窃私语、甚至银幕上流动的光影,都开始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在想是不是有意的抽离,就像是当年在蒋思顿的餐桌上,他特意发布很多带颜色笑话,她又不得不尴尬在场时。
她按照美术生观察者模式,将谈笑风生的蒋思顿,想象成素描室里的静物:圆融的体态,泛着油光的脸庞,挥舞的短胖手臂在空气中划出的轨迹。
这种冰冷的、抽离的观察,成了她抵御不适的甲胄。
现在影院黑暗里的她,也是轻轻的将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大而圆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轻微的、如同高频振荡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视野边缘泛起雪花般的噪点。
手里的捻起打算塞进嘴里的爆米花也因为没拿稳而掉到了胸前的围巾上。
不是睡着,也不是昏厥。是一种清醒的剥离。
她感觉自己仍然坐在椅子上,却又仿佛漂浮了起来。
影厅的黑暗褪去,化为一片无边无际、没有方向、没有质感的纯白。不是温暖的乳白,也不是圣洁的亮白,而是一种冰冷的、吸纳了一切声音、色彩、气味的绝对之白。
她站在或者说意识到自己存在于这片纯白之中,脚下没有实体,却也不会坠落。
然后,洛兰“出现”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形体凝聚的过程。她就像是这片纯白本身凝结出的一片人形阴影,轮廓边缘微微波动,像是信号不良的投影。
“时间不多,Shirley。”洛兰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如同思维本身被植入,平稳,非人,带着一种被极度压抑的急切。
“我捕捉到了一段‘酒吧街事件’初始节点的‘操作回响’。这不是回溯,是残留的‘信息伤疤’。”
“这条信息,是假的。”洛兰的声音斩钉截铁。
“当然是假的。”Shirley首次插了一句嘴。
“因为那个地方,是着名的商业综合体,所有着名的品牌旗舰店都在那里,还有高端酒店,当然也有很多知名酒吧,把它说成,或者是认为成‘酒吧街’甚至是引发类似‘红灯区’的联想简直就是毫无道理!”
虽然事情过去了很久,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