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鹤臣抬头看去,却见晚霞之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由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随侍,沿着光洁如鉴的青石甬道缓步而来。年岁约在四十多岁的样子,却有一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独特气度。
岁月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了几道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纹路,如同名贵瓷器上天然的冰裂纹,非但不显苍老,反添了几分阅尽世事的从容与深沉。她的面容保养得宜,肌肤虽不复少女的娇嫩,却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白皙光洁,下颌线条依旧清晰而优雅,勾勒出不容侵犯的端严轮廓。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织金云锦长裙,那青色沉淀如古玉,深邃而庄重,是世家大族掌权主母方能驾驭的底色。衣料厚重垂坠,行走间几乎不闻声响,唯有裙摆处繁复层叠的暗纹在光线流转下若隐若现,似有云海翻涌。腰间系着一条墨玉带,正中嵌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色与她沉静的面容相得益彰。颈间一串颗颗浑圆、光泽柔和的东珠项链,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领口之上,与耳垂上两粒同样质地的明珠耳珰遥相呼应,更衬得她脖颈修长,仪态万方。
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分量,裙裾如静水深流般缓缓漾开,没有丝毫轻浮的摆动。行走时,腰背挺直如松,肩颈线条舒展而有力,头颅微扬,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既不高傲睥睨,亦不游移闪烁。那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世代簪缨之家才能熏陶出的雍容气度,一种无需言语便自然流露的、掌控全局的从容自信。
廊下侍立的仆妇、小厮们在她身影出现的那一刻,便已屏息凝神,垂手恭立。他们不敢直视主母容颜,目光谦卑地落在她裙摆前寸许之地。
孔鹤臣原本已然气撞顶梁,见到她朝自己走来,先是一愣,随即那满心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立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急速地瞪了一眼爬伏在自己脚边的孔溪俨,这才从他身前绕过,快步朝那妇人迎了上去,声音尽量柔和,淡笑道:“怎么惊动了夫人亲自来了呢......”
原来这妇人正是孔鹤臣的正妻,孔府的主母孙夫人。
孙夫人娘家姓孙,在先朝时,也是权贵世家大族,只是孙氏一门竟没有直系男丁,只有孙夫人这一位女娘。孙夫人在十七岁时,便在一次诗会之中遇到了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书生的孔鹤臣,于是一见如故,两情相悦。
那孔鹤臣知道孙氏家中无男丁,所以对孙夫人的两位高堂极尽殷勤,讨得两位高堂欢心不说,对孙夫人也是百依百顺,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孙氏无直系男丁,因此孙家便将家族稳固长久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婿孔鹤臣的身上,那孔鹤臣倒也十分争气,年纪轻轻,便才名满天下,更有君子之风。
外有孙家助力,内有自己争气,所以这儿原本不过是一个普通股书生的孔鹤臣,经过这许多年的经营和努力,终于成为大晋天子心腹,朝廷大鸿胪,更是成为享誉天下的请流派领袖,当今天子还亲自为孔鹤臣提过一块匾额,如今就供在孔府正厅之上,那匾额上四个鎏金大字——君子可亲。
那孔鹤臣与孙小姐成亲之后,过了几年,孙夫人为孔鹤臣生下了一男孩,此后竟再也没有生育,这男孩儿便在府中上下成了掌上明珠,真是顶在头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男孩便是孔溪俨了,孔溪俨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什么苦都没吃过,虽然性子上因为溺爱,有些蛮横,但好在功课上很好,所有当过他先生的大儒之士,皆交口称赞。
孔溪俨长到十二三岁,便有了才名。孔鹤臣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想要他继承孔氏家族基业,因此从孔溪俨十二三岁时,便开始对他越发管束的严厉起来。
无奈,孙夫人却是始终将这唯一的儿子当做宝贝,依旧如以前一般,宠溺骄纵,孔鹤臣看在眼里,也非常无奈。
虽然现在孔鹤臣在庙堂举足轻重,但是他发迹可是因为孙氏一门的提携,所以,多多少少有些赘婿的意思,在整个孔府,老爷虽然是孔鹤臣,但是当家人却是这位主母孙夫人。
孔鹤臣在自己的正妻面前,几十年如一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从来不敢违背自己夫人的意思。
而这孔溪俨虽然天资聪明,可是无奈孙夫人骄纵惯了,那些纨绔子弟的习气,他是一个不少,全部门清。只是毕竟还有孔鹤臣约束,他不敢忒以的放肆,那些纨绔子弟的恶趣味,孔溪俨也只能背着孔鹤臣去做,真的有什么事情被孔鹤臣发现了,他便搬出母亲孙夫人,便一切平安无事了。
所以,今日孔鹤臣如此盛怒,更是想将孔溪俨绑了,亲自送到苏凌的黜置使行辕去。
那孔溪俨早就做了两手准备,自己在书房等父亲孔鹤臣,父亲若不发怒不教训自己,那就最好;若是父亲要罚自己,那就让守在外面的张七去请自己的母亲孙夫人,前来“救驾”。
那张七原本在书房外等候,听到书房内孔鹤臣大怒斥责孔溪俨,便知道这一关孔溪俨属实不好过去了,这才撒脚如飞,前去禀报了孙夫人的贴身大丫鬟春惜,然后再趁人不注意悄悄德尔溜了回来。
眼看孔溪俨就要被孔鹤臣亲自绑了,这位孙夫人才不慌不忙地走进书房外的院子,沉声说了那句我看谁敢绑我儿子去问罪的话。
所谓一物降一物,原本气势汹汹,怒不可遏的孔鹤臣,见是自己的夫人亲自来了,顿时一切怒火烟消云散,还满脸陪笑地迎了上去,主动开口说话。
孙夫人并未搭理那孔鹤臣,只是站在书房门前,用眼睛扫视了周遭低眉垂手的下人和仆妇,这才淡淡道:“鹤臣啊......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甚?训斥溪俨你总得挑个场合吧,这一大群人看着......成何体统呢?......”
孔鹤臣的脑袋有些大,尴尬一笑道:“夫人说的是,为夫方才太生气,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
孙夫人这才淡淡点了点头,声音不怒不嗔,淡淡道:“那请示夫君,能不能让这些下人们先退下,咱们跟溪俨儿一起进书房,有什么事......在书房里,平心静气地说一说,谈一谈,可好?......”
她刻意地在平心静气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孔鹤臣闻言,连连点头,陪笑道:“夫人说的是,夫人想得周全......鹤臣也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言罢,他抬头朝着一众下人沉声道:“行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都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喏——”那些仆人和丫鬟们顿时如蒙大赦,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了,孙夫人这才淡淡朝一旁的贴身大丫鬟春惜道:“春惜啊,守在书房门口,哪个不开眼的想要偷听,交给你处置......”
说罢,孙夫人半眼不看孔鹤臣,迈步朝着书房之中走去。
孔鹤臣狠狠地瞪了孔溪俨一眼,不再管他,赶紧快步地跟在孙夫人身后,进了书房。
孔溪俨见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暗道侥幸,这才站起身来,也走进了书房之中。
随着三人依次进了书房,那大丫鬟春惜这才将书房的门关了,守在书房之外。
书房之内。
孙夫人坐在正座之上,手中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似随意地翻着。
孔鹤臣却没有座,只是一脸笑意地站在她的身旁,那感觉似乎这孔府的当家人是这位孙夫人,而堂堂的大鸿胪孔府家主孔鹤臣,在孙夫人的面前,好像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一般。
但孔鹤臣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颇为的甘之若饴。
那孔溪俨站在两人面前,神情也饿变得轻松不少,有些漫不经心地朝窗外时不时地撇上一眼,看那架势,大体上是因为娘来了,有了主心骨而有恃无恐起来。
且说书房之中,谁都没有当先说话,那孙夫人随意地翻了几页书,这才似后知后觉地看向孔鹤臣,声音上扬道:“哎呦,这是怎么说的,夫君没坐,倒是妾身先坐了,还坐了这么久,实在是妾身的错,夫君这正座你来坐......”
她虽然这样说,却坐在那正座上坐得心安理得,丝毫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
孔鹤臣赶紧摆摆手,呵呵笑道:“夫人.....夫人安坐,安坐......本来就应该你坐这里,为夫站着陪着夫人便好,便好啊......呵呵呵。”
那孙夫人这才淡淡一笑,转头睨了那孔溪俨一眼,假嗔道:“俨儿啊,怎么越大越没了规矩呢?没看到你父亲还站着么?还不去搬把椅子请你父亲坐了?这要是让外人看见了,岂不要耻笑咱们孔府一点规矩都不懂么?......”
孔鹤臣和孔溪俨自然心如明镜,孙夫人这句话,明着是在斥责孔溪俨,实则还是在表达对方才孔鹤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教训孔溪俨的不满。
只是两人看破不说破,孔鹤臣依旧是满脸笑意,看不出什么变化,那孔溪俨也权当不知,从一旁搬了把椅子放到孔鹤臣的近前,低声道:“父亲......请坐!”
孔鹤臣这才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坐了下来。
孔鹤臣方坐下,孙夫人这才慢条斯理地地说道:“行了,说说吧......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孔鹤臣闻言,赶紧笑着点头,刚想说话,孙夫人却一摇头道:“夫君刚才动了气,定然是累了,就不用开口了,溪俨啊,你自己说......”
孔溪俨闻言,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才将今日聚贤楼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却是天生的一副好口才,整件事情,被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就在眼前发生一般。
不过,他自然是拿着不是当理说,极尽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将不是全部赖在了苏凌和欧阳昭明的身上,把自己说成了天下第一委屈之人。
孔鹤臣越听心中越来气,刚想出口斥责,忽地想到正坐上坐着自己的夫人,这才暗气暗憋,表面上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也真够难为他了。
孙夫人没有说话,直到听完孔溪俨的讲述,这才朝着一旁一瞥,果真发现一旁有一个大麻袋,里面装着一个形同乞丐的落魄书生。
她站起身来,朝着那欧阳昭明走去,用脚轻轻的踢了踢那麻袋,这才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人便是那贱籍之人欧阳昭明么?......”
孔鹤臣赶紧点头道:“不错......正是他!......”
孙夫人这才又转头回去坐了,沉吟片刻,忽地朗声道:“鹤臣啊,你觉得溪俨做错了么?......”
孔鹤臣闻言,先是有些诧异,随即道:“夫人啊,这欧阳昭明已然是贱籍之人了,他对咱们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根本不值得在他身上动什么心思,如今搬石砸脚,惊动了苏凌,到最后人家全身而退,留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咱们如何处置呢?......所以,溪俨他不就是错了么?”
刚说到这里,那孙夫人却冷笑了一声,盯着孔鹤臣道:“夫君是上了些年岁,有些怕事了吧,莫说就是这样一个贱民,便是一个平民,要了他的性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就因为溪俨抓了一个卑贱的贱民回来,你就对他喊打喊杀的?区区贱民,有什么大不了的,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怎么,你还打算让咱们家溪俨给这个贱民抵命不成?......”
“我......”孔鹤臣闻言,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那孔溪俨闻听此言,知道自己的母亲为自己撑腰,立刻腰杆一拔,来了底气,却委屈巴巴,眼含泪水道:“娘,您是不知道啊,父亲可凶了,不由分说便要将我绑了送到苏凌那里治罪,孩儿知道自己惹祸了,但本心也是好的,不是想着替父亲分忧嘛......只不过事与愿违罢了,再说了,我一没杀人,二没谋财,不过是欧阳昭明这个贱人,他贪酒不省人事,更是扰乱了聚贤楼的生意,我才气不过将他塞进麻袋,绑了回来,想着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可好,整个一个大反转,这孔溪俨倒成受害者了。
孔鹤臣闻言,忍无可忍,冷哼一声道:“你给我住口!......我来问你,是人家先招惹的你么?人家好好的跟苏凌吃酒,不是你给他们下了蒙汗药,欧阳昭明会到现在还未醒来,现在好了,该对付的人没有对付了,结果把柄落在了人家苏凌手上,你还有脸说!”
孔溪俨语塞,却还是不服,刚想狡辩。
那孙夫人却忽地截过话道:“我倒是觉得,溪俨做得好!就该如此......!一个小小的贱民,在咱们地盘上还想搞些风浪出来,不给他点教训,真以为咱们孔府好欺负不成?......”
说着她转头看向孔鹤臣,嗔道:“倒是夫君,胆子怎么这么小了,蒙汗药能死人么?不能吧,抓了他,抓错了能如何?......还要绑了溪俨,简直岂有此理!”
孔鹤臣一脸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夫人,夫人息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若只是这欧阳昭明,怕是他早就没有命活到现在了,可是现在这件事牵扯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如今身为黜置使的苏凌啊,那个人岂是好招惹的?......”
说着,他将地上那苏凌写的字条捡了起来,递到孙夫人近前道:“夫人啊,你先看看这个......”
孙夫人拿起那字条看了一遍,冷笑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苏凌,好大的口气,竟然威胁要抄咱们全家,那我就试一试,看看他敢不敢!......”
眼看着事情要闹大,孔鹤臣赶紧劝道:“夫人,夫人消消气,若是苏凌自己,咱们却是不怕的,可是如今他这个黜置使可是天子和萧元彻双封的,负责察查京畿道,这就是说,只要是京畿道,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可都在他的管辖之内啊,咱们虽然是世家门阀,也不能跟他硬碰硬啊,再者说,这件事本就是咱们先得罪了他啊,谁让溪俨没事给人家下蒙汗药呢,他苏凌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呢?......”
孙夫人哼了一声道:“下了药如何?蒙汗药致命么?不能吧,再说那苏凌不是好好的,这能说明咱们对他下了蒙汗药了?......反正我不管,向苏凌低头,没门儿,拿溪俨去给苏凌认罪,更别想!......”
“这......”孔鹤臣一脸为难神色,只觉得头大如斗。
孙夫人瞪了孔鹤臣一眼,又道:“孔鹤臣,不是我说你,我娘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竟然会怕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说溪俨有没有错,你真的绑了溪俨去认罪,折的可是我孙氏和你孔溪俨的面子,到时候你这个清流领袖,得有多丢人,你想过没有啊......”
孔鹤臣虽然心中有气,但细细想了想自己夫人的话,确实也有道理,他定了定神,这才道:“方才我也是一时情急......可是事到如今,这里躺着一个,那苏凌又安然脱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夫人啊,你说,我孔鹤臣该怎么办,更何况,欧阳昭明身上,可是还有个大秘密呢......一旦泄露出去,咱们可就!......”
“呸!孔鹤臣,这什么狗屁大秘密,不是你做事没擦干净屁股,怎么现在反倒要报应在你儿子身上了?就这点出息?......我告诉你,怎么都行,但是只有一条,溪俨要是有事,我也不活着了......”
说着,那孙夫人竟然眼睛以宏观,珠泪滚滚。
孔鹤臣顿时只觉满头大包,有些手足无措,赶紧出言安慰道:“好了,好了.....夫人莫哭,莫哭......我不是说了,方才我是一时情急,自然不作数的,溪俨我自然不会交给苏凌处置的......至于这件事如何善后,容为夫想一想,保证让夫人满意也就是了!”
孙夫人这才止住哭声,看了孔鹤臣一眼,方道:“那行,这可是你说的......这贱民如何处置,我不管,你如何找那姓苏的自圆其说我也不管,反正溪俨他不能有事......其他的,你自己做主,看着办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朝外面喊道:“春惜啊,我乏了,伺候我回去歇着......”
那春惜在外面应了一声,走了进来,搀扶着孙夫人缓缓走了。
孔鹤臣这才长舒乐儿一口气,终于将这奶奶送走了。
他转头瞪了一眼孔溪俨,却见那孔溪俨因为自己的母亲走了,顿时气势又挨了半截,变得噤若寒蝉起来。
孔鹤臣也不理他,坐在正坐上,脸色阴沉,眼珠转动,沉吟起来。
半晌,他方开口道:“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可露面了?......”
孔溪俨赶紧摇了摇头,忽地又点了点头。
孔鹤臣顿时嗔道:“到底露面了没有!......”
“回禀父亲,送那蒙汗药酒,看着他们吃下去这些孩儿都没有露面,只是后来进去抓人时,孩儿去了,不过那时苏凌已经不在雅间了......”孔溪俨唯唯诺诺道。
孔鹤臣眼珠转动,缓缓点头道:“若是如此......事情倒还有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