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天际倾泻而下,像滚珠一般洒落在灰色的檐顶上,带着寒春之意浸湿着整个京都城。
从御书房外的回廊里走过,停住于檐廊之下,司文的接引太监便换成了从里屋出来的何公公。
与旁日里不同,今日的何公公面色格外得难看,微鞠着的身形上有肉眼可见的颤抖,想必一定是王君刚发过脾气。
司文很知趣的没有再问些什么,沉默地同何公公简单的相互作了一礼,然后跟着他进了御书房。
左转经过外堂,隔老远就听见了王君低沉的怒吼声,似是在骂那位老殿长怠慢轻职。
“朕养你们清明殿是干什么吃的?!啊……自家的主司被人刺杀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朕看你这个殿长也不用做了!”
低沉的吼声在司文到来之际仍未停止,带着满腔的怒火砸向跪伏在榻椅前的中年人。
“还跪在这干什么?!给朕去查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将整个南昭都翻一遍,也得给朕找到她!找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怒骂声终于在最高昂的那一刻停止,只见跪伏在榻前的中年人起身朝王君拜了一礼,然后十分利索干脆地走出了御书房,似乎这声怒骂并没有对殿长大人的权威和圣眷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伤一般。
何公公见着殿长大人同自己擦身而过,立马将身子更往下鞠了一点,继而转向王君拱手回禀道:“王上,户部尚书到。”
王君似乎这才注意到位于旮瘩角落的两个人,眼神斜视了过去,眸子中怒火终于有了些缓和,微微摆手示意旁边的之桃赐座,然后将一份文书交给何公公递了过去。
“冀州知府刚传来的加急报,应该是昨日晚间出的事。”
司文平静地看着文书上所述的楼船屠杀之事,没有震惊和忧虑,只有眼神中那一抹淡淡的冷漠,好似出事之人并不是他的女儿一般。
王君眼神一时微眯了起来,注视着司文那平淡冷漠的神情,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早知道?!”
司文将文书放置到一旁的桌上,缓缓起身朝王君行了一礼:“禀王上,自臣得诏进宫,便已然猜到了。”
“你似乎并不担忧?”
“臣女武功高强,又是位四系九品的修行者,臣并不认为这世上有人能伤得了她。”
“哈哈……”王君见着司文那淡漠表情,一时冷笑了起来:“司文啊司文,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司文顿时将身子往下俯的更低了一分,恭谨地沉默着,等待着王上接下来的话。
可是王君却未再说些什么,半晌沉默后,缓声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退了出去。
司文心底的小盘算他能看不出来吗?!
只是,就算是要同那孩子撇清关系,也得分些时候吧!
屋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回廊的檐顶上落下,形成一道雨帘,时有一阵冷风吹过,侵进人的衣袖中,不免丛生一股寒意。
司文出来时,沽君子正在檐廊下等候着,冷漠阴沉的神色在看向他的瞬间转化成了礼貌性的笑容,微微作了一礼。
司文见之,立马拱手回礼:“不知殿长大人找本官所谓何事?”
沽君子眉宇一拧,微微低头道:“二小姐出事,是殿里的倏忽,我理应向尚书大人致歉,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二小姐,所以可否请尚书大人配合一下殿里的搜寻。”
“不知殿长大人需要我如何配合?”
“尚书大人若得空,可以注意下司府京郊外的田庄,若有了二小姐的消息,还请您务必通知殿里。”
“若有消息,我定当通知殿长大人。”司文微微低头应了下来,然后转身拿过旁边呈盘上的披风,快步走出了檐廊,往宫外走去。
而这时,王君阴沉着脸从里屋走了出来,正好在沽君子身旁停下,从鼻吼沉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你觉得南梦能活着回来吗?”
沽君子眉宇间的紧皱一时舒展了开来,微微闭目一笑:“淼淼刚走,若南梦真的死了,她估计会先杀了我。”
“哈哈哈……这倒是实话!”王君被沽君子逗得一时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檐廊之下,将之桃好生惊了一番。
刚才王君才因为南梦的事骂过殿长大人,如今这么快就消气了?!
之桃不免疑惑了起来,转头看了下旁边的何公公一眼,却只见他神色自若,没有丝毫惊讶,就好像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一般。
王君又岂会真的对殿长大人生气!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沽君子抬头看向王君,面色随即一正色,低头道:“冀州,臣已经人马去搜寻了,按照行船的路线来看,应该在冀州和京郊的边界,就是不知伤得重不重。”
王君眼神一时稀微了起来,思索着冷声道:“伤得重不重,就要看她明日能不能到京都了。”
沽君子似乎也对王君的看法表示赞同,低头应了下来。
午夜时分,雨水渐渐停了,从水雾朦胧的山色之中,隐约能看见那一轮明月高高挂于天空之上,散发着冷冷的幽光,凄茫而寂落。
山间有人影走过,右手挎着被雨水湿透的柴火,左手勾着一条鱼,正往山林深处走去,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路,位于山腰的杂草丛之间,便能看到一个燃着火光的洞口。
洞口很窄,只容得下两三个人,两旁布满着湿漉漉的石块和杂草,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楚虞拨开遮掩的乱草,往洞里钻进去,一股冷风随之袭来,蹿上洞里的篝火,将本就不甚大的火丛扑得更小了一些。
宴辰泽立即催动灵术稳定下火丛,然后拿起烘干的柴火往里里添进去。
“我沿路做了些标记,会里人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
楚虞一边说着,一边在他对面坐下来,将鱼用木棍插住,然后放置于篝火之上,缓缓灼烤起来。
经过一整天的修整,他们的灵力都恢复了一些,对于生火烤鱼这种事,基本上是手到擒来。
甚至可以说,若不是南梦现在还重伤昏迷,否则以他们现在的灵力和体力,是完全可以赶到京都的。
这片丛林位于冀州边郊,却离京郊很近,从这下山,若是快马加急,基本上半日也就到了京都。
但是以他们现在的情况,似乎只能坐马车。
而这就必须等会里的人来接应了。
可是楚虞从未想到过,前来接应的会是前任会长……
当看着皓淼淼白衣持剑蹲坐在山洞里时,他整个人都惊呆在了原地,眼神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疑惑。
会里人都知道,前任会长皓淼淼乃是沽梦娘娘身边的人,自十四年前将十字会交由木依依暂管后,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一般,除了隔几年可以从各方回到雪谷的人员中听到一两次她的行踪外,没有人知道她在哪,甚至他们还猜测前任会长已经退隐僻世了。
却然没想到,会长通知的人会是她!
更没想到,她竟然会来!
“怎么样?”
宴辰泽看着皓淼淼搭着南梦的脉许久不说话,心下不禁一紧,急声问了过去。
可皓淼淼依然沉默着,冰冷的神情上是肉眼可见的阴沉和怒火,虽没有一丝表情,但那一双眸子却已然让宴辰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抑。
半晌之后,她才拿开了诊脉的手,说道:“筋脉俱损。”
“可以恢复吗?!”宴辰泽立刻焦急的问了过去,心下不由涌上一层深深的担忧和害怕。
要知道,这经脉可是武道之人的命根啊!若是断了,那不仅是一辈子用不了真气,更是连灵术都无法使用的!
皓淼淼点了点头以示回答,继而问道:“谁做的?!”
宴辰泽眉目一舒,缓了口气道:“夜影门一个入大修行者境界的黑袍老者,不过他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一抹凌冽阴厉之色瞬间蹿上皓淼淼眉宇,只是一刻,便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冷漠,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洞中的两人为之一颤。
“传会长令,彻查夜影门,一月之内,我必须得到他们的具体位置!”
这话是对楚虞说的,毋庸置疑,夜影门用大修行者杀南梦,她便以大修行者境界屠夜影门满门!
楚虞眸光霎然一沉,里面俯身抱拳:“是。”
说罢,皓淼淼转而对他示意了一下洞外,楚虞抬头一懵,有些不解的看向宴辰泽,却只见他淡淡地笑了一笑。
“去冀州养伤吧。”
听罢,楚虞立马点头应下,然后钻出洞口,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皓淼淼随即示意了宴辰泽一下,然后转身往洞外走去,宴辰泽心下一松,立刻抱起南梦跟了上去。
马车就停在山道上,一夜时间,从京都到冀州,在雇一辆马车赶来,多皓淼淼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
温凉的仲春时节,气候总是会打得人措不及防。
雨水在第二日的早晨又降了下来,夹杂着昨夜的冷意,从山涧向京都席卷而来,到了晚间,竟是越下越大,从纷纷扬扬的连绵细雨变成了泼盆大雨,像倒水一样从天际泼落下来。
饶是这样的雨天,也掩盖不了京都里的街头巷尾的闲谈,从酒桌饭馆,到每户人家里头,都在议论着今日早朝的一件惊天大事。
据说那清明殿的梦主司于楠江遭遇刺杀,下落不明,今日晨间朝会王君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仅是将一向得宠的齐院长和沽殿长给骂了个灰头土脸,更是顺带着将吏部和几位丞相给扯了进去,一时竟将整个朝堂的官员们都骂了一遍无用,弄得他们好生委屈茫然。
而这,也恰恰说了一点——王君对于他们这位从江南回来的巡抚大人很是宠爱!
雨水到了晚间下得更大了一些,一时竟有了接近于暴雨的气势,蔓延至整个京都城。
从城外到城内,满眼只见厚重的雨雾,只听得见纷乱高昂的雨声,视野朦胧,不见天月。
而马车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赶至京都城的,没有丝毫的顾虑和停歇,以极快的速度往城东的清明殿衙门驶去。
而此时,在皓淼淼给司南梦渡了绝大多数灵力来修复经脉后,她还没醒。
皓淼淼不是专门的医者,所以她把脉只看南梦的丹田和经脉,以及蕴藏在静脉中的四系灵脉,可是殊不知,南梦其实是伤到了心肺。
没错,她伤得很重,很重,重到……在宴辰泽将南梦抱入床上后,风韩龄竟是在一旁把了整整一盏茶时间的脉。
等到他神色沉重的拿下手时,宴辰泽立刻心焦的问了过去。
“怎么样?!”
风韩龄一时沉默,缓缓起身叹了口气:“经脉各处都有程度不一的损伤,甚至还伤到了灵脉,这先不谈,主要是她心肺的震伤太重……我,不一定能治好。”
此话一出,场间三人心头猛然一沉,就连沽君子和皓淼淼一向波澜不惊的神色上,都不由沉重了下来。
虽说风韩龄是以毒道入医术,但医术在整个南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若说连他都治不好,那估计只有去医谷一趟了。
医谷!没错,就是医谷!
宴辰泽猛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对皓淼淼道:“楚楚!楚楚如果不行,还有褚燃!姨!”
皓淼淼眼神顿时闪过一丝微光,和宴辰泽交换了一个眼,立刻转身走出屋门,看得风寒龄不由惊了一下。
“雪老头的那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南昭了?!”
“去年。”宴辰泽面色着急的答了一句,一边扶着南梦躺下,一边道:“快点开始吧,南梦昏迷两天了,不管怎样,先将她弄醒。”
说着,宴辰泽走下床沿,给风韩龄腾出位置,然后守在了一旁。
风韩龄随即拿出银针置于烛火之上,片刻后,开始对着南梦额间的穴位缓缓扎了进去。
沽君子面色顿时更沉重了一分,低着脑袋走出了房间。
屋外,依旧是狂风暴雨,带着凛冽而刺骨的冷风,飕飕的刮着,席卷向殿宇的每一处阁楼屋檐。
沽君子双手插进袖口里,静静的遥望着檐廊下那一袭雨帘,眼神随即闪过一丝微光,当即便有一抹黑影出现在他身旁,俯身跪了下来。
“这个房间的护卫多加一重,若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人进去,那你们便去陪葬。”
“是!”
“下去吧。”
沽君子挥手屏退了黑影,然后独自往长廊前方的那间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