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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都。

晨曦早已驱散了夜的清凉,换上了一层灼热而明亮的外衣。

然而,这充沛的阳光似乎无法真正穿透檀宫客房那厚重的、价格不菲的柔光纱帘,只能勉力在其上晕染开一片朦胧而柔和的光晕,如同被打磨过的琥珀,温润却缺乏穿透力。

光线最终懒洋洋地泼洒在房间中央那块触感极致柔软的地毯上,形成一片片界限模糊的光影。

乔雨琪就蜷缩在窗边那张宽大的沙发里。

她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袍,颜色是柔和的珍珠灰,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仿佛一件失却了水分的珍贵瓷器,脆弱得令人心慌。

她纤细的、几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膝盖上那本厚重笔记本的边缘。

那是打印出来的秘书手册,记录着张杭庞大帝国每日脉搏与心跳的秘书手册。

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行程、待办事项、联系人以及只有她们才懂的速记符号。

可她的眼神是彻底空洞的,没有焦距,穿透了那层昂贵的纱帘,投向窗外那片被园丁精心修剪得一丝不苟、宛若绿色棋盘格的花园。

目光掠过那些名贵的、沉默的观赏树木,掠过中央喷泉溅起的、在阳光下闪烁如钻石碎屑的水珠,却什么也没真正映入她的眼底。

她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漂浮在这片金碧辉煌的囚笼之上,无所依归。

门被轻声推开,王肖霜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凝固的哀伤。

她将杯子轻轻放在乔雨琪面前那张来自非洲的整块乌木雕刻而成的小几上,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却已是这极度寂静房间里最突兀的声音。

王肖霜没有选择旁边的单人沙发,而是挨着乔雨琪坐下,天鹅绒沙发面因她的重量微微下陷,两人的身体轻轻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中央空调尽职地维持着恒定的凉爽温度,细微的出风声成了这沉默的背景音,反而更凸显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雨琪。”

王肖霜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试图拂去好友心上的尘埃,却又怕力道稍重,反而弄痛了她:

“还有不到半个月了。”

她顿了顿,观察着乔雨琪的反应,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她迫切地需要看到一些涟漪,哪怕是痛苦的波纹。

乔雨琪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仿佛被这句话烫到了,但依旧没有回应。

她的嘴唇抿得发白,微微下垂的嘴角写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

“秘书生涯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王肖霜侧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好友那苍白而迷茫的侧脸,试图从那片空洞中找到一丝线索。

她知道乔雨琪的内心早已天翻地覆,但她必须逼她思考,逼她面对,否则半个月后,她只会被张杭无形的影响力再次吞噬,连挣扎的力气都会失去。

乔雨琪像是被从极深的梦魇中强行唤醒,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了对爱情无限憧憬的眼眸,此刻却像是一只被暴雨打湿、迷失在原始丛林里的小鹿,充满了无助和惊惶,湿漉漉地倒映着王肖霜担忧的脸庞。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几乎轻不可闻,却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你打算原谅他吗?”

王肖霜不给她退缩的机会,步步紧逼。她需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帮乔雨琪理清这团乱麻,即使过程会让两人都泪流满面。

乔雨琪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艰难的问题,她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得像是电影慢镜头:

“不知道......”

这个词成了她唯一的盾牌,抵挡着所有她无法回答、不敢想象的提问。

“那你打算......不原谅?”

王肖霜换了个方向,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撬开她的心扉。

乔雨琪依旧是摇头,仿佛除了这个动作,她已丧失了其他表达的能力,重复着那三个苍白无力、却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字眼: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王肖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心疼。

她伸出手,握住乔雨琪放在膝盖上的手,触感一片冰凉,甚至微微颤抖着。

她用力握紧,试图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

“你得知道呀,雨琪。”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

“霜霜没办法替你决定,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决定,总之,半个月后,你得自己选择,你得问问你自己的心,它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顿了顿,语气刻意变得轻快一些,试图驱散一些阴霾,给她描绘一个看似可行的、充满光明的出路:

“如果......如果你选择离开的话,我跟着你喽!我们可以一起旅旅游,度假,散心,去国外,工作了这么久,我们攒下的钱也够放松好一阵子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阿尔卑斯山的雪,爱琴海的蓝,托斯卡纳的阳光......也许心情就开阔了,就把这里的一切都放下了。”

她描绘着一幅幅美好的图景,像是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尽管微弱,却也是希望。

“出去......旅游?”

乔雨琪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是死水微澜,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这个陌生的词汇所代表的含义。

但那微光仅仅闪烁了一瞬,就像是被无形的乌云迅速覆盖,眼神又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几乎刻入骨髓的依赖和恐惧:

“他会......让我离开吗?”

这句话问得如此自然,却又如此脆弱,透露出她过去漫长人生里,几乎一切重大决定都由张杭主导或深刻影响的惯性。

张杭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世界的轴心,是她所有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来源,也是她所有痛苦和绝望的根源。

如今这片天塌了,地陷了,轴心断裂了,她连如何凭借自己的力量迈出第一步都忘记了,像一个从未学过走路的孩子,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王肖霜心里猛地一酸,像是被柠檬汁浸透了心脏的每一道褶皱。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坚定可靠,尽管她内心对张杭的揣测也并无十足把握:

“张杭的性子,咱们都了解,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我们看到的他冷酷、说一不二的这一面,他是极端的自信,也极端骄傲,如果他觉得强行挽留你,只会让你更痛苦,是在折磨你,以他的骄傲,他或许......会选择放手的。”

她没说的是,在她的一个猜测中,这种放手,本身也可能是一种更高级的、冷酷的计算和强势,我给你自由,但这自由是我给予的,是我权衡利弊后允许的,主动权永远在我,而非你争取所得。

这种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乔雨琪的心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猛地一痛。

她再次用力摇头,仿佛想甩掉脑子里所有混乱的、纠缠不休的思绪,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和哭腔,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崩溃的迹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霜霜,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心好乱,它不告诉我答案......它好像死了,不会跳了,也不会感觉了......”

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无助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沉闷而真实的钝痛。

王肖霜心疼得无以复加,立刻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膀,给予她一个坚实温暖的拥抱。

“这谁也帮不了你的,雨琪,这个答案,只能你自己找,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是走是留,是原谅是仇恨,我都站在你这边,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的声音坚定如磐石,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不容置疑的承诺。

好姐妹带来的温暖,让乔雨琪的内心稍微平缓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婴儿娇嫩柔软的咿呀声,像是遥远天堂传来的模糊福音。

是专业的月嫂正抱着刚刚喂饱奶的新生儿,轻缓地走过,前往育婴室。

这温馨日常的样子,却像一根尖锐的刺,瞬间扎破了客房内悲伤凝结的气泡,残酷地提醒着她们。

林清浅,目前这个宅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刚刚为张杭生下儿子的女人,正在这座奢华得如同宫殿般的宅子里安然地坐着她尊贵的月子。

片刻的沉默后,乔雨琪像是无法再承受这房间里几乎要凝固的沉重空气,她轻轻挣脱王肖霜的怀抱,站起身,声音低哑地说:

“我下去喝点水。”

也许,仅仅是也许,离开这个房间,能让她喘一口气。

她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走下那气势恢宏、铺着大理石、光可鉴人的旋转楼梯。

楼梯扶手是冰冷的黄铜,雕琢着繁复的花纹。

宽敞得足以举办一场百人舞会的客厅呈现在眼前,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即使在白天也折射着细碎的光芒。

林清浅的母亲林曼卿正姿态优雅地坐在中央那组巨大的象牙白色真皮沙发上。

她翘着腿,线条优美的小腿下是一双柔软的室内拖鞋,身上穿着藕荷色的睡袍,袍面上用银线绣着含蓄的暗纹,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有眼角些微的纹路和紧致的下颌线透露着精心维护的年纪。

她正翻阅着一本最新的欧洲时尚杂志,指甲修剪得完美,涂着低调的裸粉色甲油。

浑身散发着一种经年累月、养尊处优才能淬炼出的精致与时髦,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环境的绝对掌控感。

看到乔雨琪下楼,林曼卿放下手中的杂志,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得体却疏离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经过精确计算,既不会过于热络让人不适,也不会过于冷淡失了礼数:

“乔小姐,醒了?过来坐坐?”

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语气自然得仿佛乔雨琪只是一位普通的、前来拜访的客人。

乔雨琪脚步迟疑了一下,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抗拒,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位贵妇人有任何交流。

但长久以来形成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让她无法直接拒绝这份邀请。

她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却没有选择林曼卿身旁的长沙发,而是在旁边一张看起来更具安全感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拘谨。

“林阿姨,早上好。”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

“早上好。”

林曼卿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却又巧妙地包裹在礼貌的糖衣之下,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只会感到无所遁形:

“清浅刚喂完奶睡下,张杭在房里陪着她。”

她像是随口分享着家常,目光却未曾离开乔雨琪的脸:

“看你气色,昨晚没睡好?”

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个陈述。

乔雨琪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还好。”

她言不由衷,也知道对方根本不会相信。

林曼卿了然于心,不再追问。

她优雅地端起面前骨瓷杯碟,轻轻啜饮了一口冒着袅袅热气的黑咖啡,动作流畅而赏心悦目。

放下杯子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一种闲聊般轻松随意、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或者最新款手袋的口吻开口:

“这男人啊,尤其是像张杭这样,站在那个位置的男人,”

她微微抬手,做了一个概括的手势,意指那个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拥有巨大财富和权力的阶层:

“身边有些花花草草,太正常了,说是常态都不为过。”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理所当然的事实。

乔雨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

她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听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是林威明媒正娶的太太,风光大嫁,媒体当年报道了整整一周。”

林曼卿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在外面的女人,女明星、模特、各种各样的美女,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数都数不过来,有时候甚至在同一个酒店,不同的套房,我都遇到过。”

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于华丽外表下的虚无和空洞。

“年轻的时候,或许还会难过,会不甘心,会躲在房间里哭,会想着要离婚,要让他后悔。”

林曼卿继续说道,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回忆着遥远的、早已模糊的过去,但很快又聚焦回来,带着一丝过来人的睿智:

“后来啊,就想通了,凭什么要求他们从一而终呢?他们拥有的资源、他们所站的巅峰、他们面对的诱惑,以及他们骨子里那种......嗯......征服和占有的欲望,注定他们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他们的世界太大,太精彩,而我们。”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乔雨琪:

“只是他们世界里的一部分,或许是重要的一部分,但绝不会是全部。”

她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幼稚天真的笑话:

“妄想独一无二、至死不渝的真爱?那是童话里骗小女孩子的,现实世界里,尤其是我们身处的这个圈子,规则截然不同,各取所需,保持体面,维持表面的和谐与风光,才是最高明的生存之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活得精致舒服,保养好自己,经营好自己的生活,比执着于那虚无缥缈的爱情要实在得多,也聪明得多,爱情嘛。”

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

“有,最好,锦上添花,没有,也不是活不下去,甚至可能活得更轻松。”

她的话语,像一场冰冷彻骨、毫无预兆的酸雨,劈头盖脸地砸落在乔雨琪本就冰凉荒芜的心田上。

这不是安慰,不是开导,而是一种基于赤裸裸现实利益的、冷酷而功利的规劝和教诲。

它在告诉乔雨琪,你所痛苦、所纠结、所以为的背叛和唯一,在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里,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那么的......可笑。

乔雨琪的手指在身侧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无法认同这种价值观,它亵渎了她心中关于爱情所有神圣美好的定义。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反驳在这种基于庞大财富和权力构建起来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对着钢铁洪流呐喊的蝼蚁。

她只是更紧地闭上了嘴,贝齿咬住下唇,内心的迷茫和痛苦中,又多了一层对这个冰冷、残酷世界规则的恐惧和深深的排斥。

林曼卿看着她那倔强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却又强撑着不肯低头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但她不再多说,重新拿起杂志,优雅地翻过一页,将乔雨琪重新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话已点到,听不听,悟不悟,就是对方自己的造化了。

快到十点时,楼上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主卧的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张杭走了下来。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穿上了一套剪裁无比合体、面料昂贵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

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眼。

仅仅几分钟,他就已经完全从刚才在妻儿身边可能流露出的些许柔和中抽离出来,切换到了那个执掌商业帝国、冷静果决的掌舵人状态。

他步伐沉稳地走下楼梯,目光扫过客厅,在林曼卿身上略微停留,点头致意,随即落在了乔雨琪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公事公办地开口,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暖意:

“乔秘书,准备好了吗?该出发了。”

“好了。”

乔雨琪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站起身,拿起一直放在手边的那个记录着他行程命运的笔记本和她的通勤包。

动作机械,透着一股疏离。

林曼卿从杂志中抬起头,优雅地挥了挥手,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

“忙去吧,家里这边有我呢,放心。”

张杭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率先转身,迈着长腿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宽阔而挺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乔雨琪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为自己注入一些勇气,然后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王肖霜也从客房里出来,默默地快步跟上,走在乔雨琪的侧后方,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已经如同沉默的巨兽般,静静地停在门口铺着精美花岗岩的车道上。

阳光洒在它流畅的车身上,反射出冷硬而奢华的光泽。

穿着笔挺制服的曹文早已恭敬地站在车旁,见到他们出来,立刻无声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张杭率先弯腰坐了进去。乔雨琪在车门前停顿了半秒,看了一眼车内那片奢华却令人感到压抑的空间,最终还是低下头,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另一侧,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

王肖霜则熟练地坐进了副驾驶位。

车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声响,仿佛将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车外是檀宫的奢华与平静,车内是即将开始的、属于张杭的、高速运转的商业帝国的一天,以及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冰冷沉默的鸿沟。

车辆平稳地驶出檀宫的大门,汇入魔都上午繁忙却有序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皮革的淡淡香气、空调送出的冷风,以及几乎听不见的引擎嗡鸣,构成了一个极度私密却又极度疏离的空间。

张杭拿出平板电脑,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开始专注地浏览邮件和财经新闻,侧脸线条冷硬,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乔雨琪紧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店铺、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一切熟悉又陌生。

她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辆车,被一个强大而冷酷的司机驾驶着,飞驰在一条她无法掌控、无法预知方向的路上,而终点,迷雾重重,或许根本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

忽然,张杭开口,声音平稳地打破了沉寂,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清浅刚才问起你。”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发光的平板屏幕上,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乔雨琪却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冷峻的、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侧脸。

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张杭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只是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却像重锤敲在乔雨琪心上:

“她担心你。”

担心她?

那个刚刚为他经历了生育之苦、此刻正应该沉浸在初为人母喜悦和疲惫中的女人,却在担心她这个前任,这个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分享了她的男人、此刻正陷入痛苦漩涡的女人?

这种复杂到扭曲的关系和不合时宜的关怀,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乔雨琪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酸涩和无所适从。

她配得上这份担心吗?

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份担心?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车内的噪音吞没:

“她还好吗?”

“很好。”

张杭的回答简洁、有力,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像是在做工作报告:

“孩子很健康,她很满足。”

他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终于侧过头,目光短暂地落在乔雨琪低垂的头顶,那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我告诉她,我会处理好我们之间的事。”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你不需要她担心。”

这句话,像是一句承诺,又像是一句冰冷的宣告。

他会处理,而如何处理,何时处理,以何种方式处理,所有的主动权,永远牢牢地掌握在他手里。

她不需要别人担心,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她的痛苦,她的去留。

乔雨琪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乱得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

她看不透他,从来都看不透。

他可以在上一秒对妻子温柔体贴,下一秒对她公事公办,又可以毫无预兆地抛出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她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魔都的繁华景象飞速后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劳斯莱斯幻影平稳而无声地向前行驶,载着她,驶向一个又一个由他制定的目的地,而她自己的心,却依旧被困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找不到出口。

上午十点。

劳斯莱斯幻影在一片规模宏大、正在紧张施工但秩序井然的建筑群外围停下。

这里与其说是工地,更像一个即将揭开面纱的、充满未来感的奢华儿童乐园或高端社区。

就连外围的围挡都不是普通的蓝色铁皮,而是印着充满童趣和艺术感效果图的高级广告板,上面描绘着绿草如茵、色彩明快、设施先进的校园景象,以及启迪未来,呵护成长之类的标语。

一个穿着干净t恤、牛仔长裤、头发抓得很有型、笑容灿烂的年轻人已经等在入口处,正是陈思哲。

他看到车灯,立刻小跑着迎上来,熟练地拉开后座车门,声音洪亮带着热情:

“杭哥!上午好!”

他笑容阳光,露出一口白牙。

目光一扫,看到随后下车的乔雨琪和王肖霜,他脸上的笑容更盛,热情却不显过分殷勤地打招呼:

“还有两位大美女!辛苦了辛苦了!这大热天的还跟着杭哥到处跑。”

他转向两位女士,自我介绍道:

“你好你好,我是陈思哲,杭哥的小跟班,你们叫我哲子就行!”

他的热情和略显夸张的自我介绍,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夏风,稍微吹散了些许从车上带下来的凝滞气氛。

乔雨琪只是礼貌地微微点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声音很轻,带着疏离:

“你好,我是乔雨琪,他的秘书。”

她刻意强调了秘书二字,像是在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

王肖霜则表现得落落大方许多,她笑了笑,回应道:

“你好,陈先生,我是王肖霜,是雨琪的助理。”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陈思哲,对他阳光帅气的形象和得体的热情第一印象不差。

“乔秘书您好您好!久仰大名!王助理您好!”

陈思哲连连点头,笑容可掬。

他的目光落在王肖霜脸上时,尤其是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笑容里多了几分更真诚的欣赏,脱口而出:

“哎呦,王助理,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我梦中情人的眼睛。”

王肖霜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看着这个穿着时尚、长相帅气、眼神清澈的年轻人,她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有趣,便笑着反问,带着一丝调侃:

“怎么?你梦中情人就长我这样?”

陈思哲反应极快,哈哈一笑,巧妙地接话:

“就是做梦里看到过的一个美女,基本没啥具体印象了,模模糊糊的,就对那双眼睛特别深刻,亮晶晶的,也只记得那双眼睛了,跟你的眼睛非常像!”

他巧妙地把像换成非常像,既表达了赞美,又立刻用自嘲化解了可能存在的轻佻感:

“但我总不能说你就是我梦中情人啊,那也太浮夸太不礼貌了,哥们儿可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王肖霜被他这番机灵又坦诚的话逗笑了,嗔怪道:

“油嘴滑舌。”

但语气里并无反感。

张杭似乎早已习惯陈思哲的做派,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寒暄。

陈思哲是聪明的,应该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搞氛围是基操。

张杭的目光扫视着热火朝天的工地,直接切入主题,问道:

“进度怎么样?”

陈思哲立刻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正色回答道:

“一切顺利,杭哥,这边的建材供应,依旧按照您定的最高级环保安全标准,所有的货物,都经过我这边的二次抽样检测,绝对不敢有丝毫马虎,按照这个进度,明年这个时候,孩子们就能在这里上学了。”

他侧身,指着各个区域详细介绍,如数家珍:

“那边是主教学楼,采用的是最新抗震标准和环保材料,确保安全,那边是室内恒温泳池和体育馆,设备都是国际顶级品牌,最那边是生活区和户外活动场地,绿化都是请的苏州园林的设计团队亲自操刀,一步一景......”

张杭微微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关键施工节点,对进度和质量表示初步认可。

陈思哲汇报完正事,又恢复了些许轻松:

“杭哥,今天看您行程好像没那么紧张?天气也挺好,晚上要不要安排点人热闹热闹?”

他说话时,眼神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站在稍远处的乔雨琪和王肖霜。

张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语气随意:

“可以,就去童话号吧,你安排点人。”

他想了想,补充道,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

“叫上苏晚棠。”

陈思哲心领神会,立刻点头:

“明白,我让钰彗姐去邀请,她出面更合适。”

“另外......让钰彗把林小雅和苏婉也叫上。”

张杭又说了句。

“好的。”

陈思哲立即去办事,拨打黄钰彗的电话。

一旁的乔雨琪清晰地听到了这番对话。

苏晚棠、林小雅......这些陌生的、明显是女性的名字,以及张杭如此自然熟稔地安排与她们的晚间聚会,让她刚刚因为陈思哲的打岔而稍微平复的心情,瞬间又沉了下去,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水。

她意识到,今晚所谓的放松和热闹,恐怕又是另一场她不愿见到、甚至感到恐惧的、属于张杭那个世界的商务应酬或私人消遣?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望悄然爬上心头。

接下来,车队驶向了规模更为宏大的开心世界工地。

巨大的园区已经初具雏形,过山车的轨道如同钢铁巨龙般在空中盘旋交织,勾勒出惊险刺激的弧线。

各种风格迥异的主题建筑拔地而起,从中世纪的城堡到未来的太空站,气势恢宏,令人叹为观止。

张杭走在前面,乔雨琪和王肖霜稍后跟着。

他边走边向她们介绍,语气中难得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投入,仿佛在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那边是艾欧尼亚园区,有大型的实景演出和互动项目,那边是鳄鱼爱洗澡的主题亲子园区,全是适合低龄儿童的温和项目和卡通元素。”

他指向远处一个仿佛依海而建、带着粗犷浪漫气息的海边小镇区域:

“那是比尔吉沃特,那里会有全球最顶尖的漂流项目,不仅仅是水流冲击,更重要的是结合了最新的视觉特效和机械装置,营造出沉浸式的海盗冒险体验,将是整个乐园的标杆项目之一。”

他在工地的临时指挥部......一个由集装箱改造而成、安装了空调和简易办公设备的办公室里,听取项目负责人的汇报,签署了几份紧急文件。

过程中,他极其严格甚至堪称苛刻地追问了几个关于安全预算落实、施工细节和工期排布的问题,气场强大,逻辑清晰,压迫感十足。

那位身材微胖的项目负责人额头不断冒汗,拿着图纸的手都有些微颤,一一谨慎地回答,不敢有丝毫怠慢。

乔雨琪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手里拿着笔和本子,记录着要点。

她看着工作中的张杭,那个思维敏捷、决策果断、甚至有些专横霸道的商业领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牵扯着巨大的资金流动和无数人的工作。

这个男人,和她记忆深处那个会在夏日午后温柔对她笑、耐心地帮她挑出鱼肉里的细刺、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候的邻家哥哥,偏差越来越大,几乎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种巨大的落差感,总能让她心慌意乱,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下午的行程是前往金乌传媒。

位于cbd核心区的豪华办公室里,氛围却略显凝重。

总经理林诗茵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业套装,眉头微蹙,正向张杭汇报,语气带着明显的忧虑:

“公司最近受到KS的全面打压和封锁,他们在流量上卡我们脖子,几乎没有任何推荐位,甚至是隐性屏蔽和限流,我们旗下艺人发布的新内容、公司的项目宣传推广,基本处于半停摆状态,数据增长非常缓慢,现在只能等快音那边尽快上线,我们才能有新的阵地和突破口。”

她将一份数据报告推到张杭面前。

张杭靠在老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沉吟了下:

“快音的软件开发已经进入最后测试阶段,但具体上线时间,还要再等等,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一炮而响。”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林诗茵:

“你要明确一点,快音的定位,和KS完全不同,甚至要刻意反向而行。”

他坐直身体,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像是在下达一场战役的指令:

“KS的内容现在很土,很下沉,靠的是猎奇、低俗搞笑和社会摇这类内容快速起量,占领了大量市场,但快音的早期调性,必须高一点,要打造质感和美好,记录美好生活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早期运营,要重点引导和扶持这些内容,高质量的音乐短视频、美丽的风景、精致的的美食、有趣的旅行见闻、高颜值用户的创意自拍、才艺翻唱、创意舞蹈......这些东西才是初期的重点方向,审核和运营团队要把好关,严格筛选,宁缺毋滥,哪怕初期内容增长慢一点,也要把社区的格调和氛围建立起来,我们要吸引的,是追求生活品质、有审美能力的年轻用户,而不是单纯追求猎奇和低俗娱乐的流量。”

乔雨琪坐在会议桌的末尾,手里握着笔,却几乎忘了记录。

她呆呆地看着张杭,听着他清晰、冷静、极具战略眼光地描绘着一个全新的、庞大的商业蓝图和生态布局。

她清晰而残酷地意识到,她所认识、所爱上的那个张杭,或许真的只是他这座庞大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水下的部分,深邃、黑暗、冰冷,充斥着商业博弈、权力运作、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她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是她完全不了解,也或许从根本上就无法接受和理解的。

这种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磨搓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心悸和恐慌,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在事业上展现出的巨大魅力、掌控力和远见所吸引。

这种矛盾的撕扯,几乎让她窒息。

傍晚五点,黄浦江畔,华灯初上。

童话号游艇再次亮起璀璨炫目的灯火,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吸引着过往船只和岸边行人的目光。

同一时间。

高级公寓内,苏晚棠正在衣帽间里精心挑选晚装。

她最终选了一条略显性感是深V设计又不失俏皮的短款伞裙的黑色蕾丝连衣裙,对着镜子左右打量。

周扬在一旁整理着衬衫领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自嘲:

“要去童话号了!这次是思哲哥组的局,肯定很热闹吧?啧啧,钰彗的男朋友杭哥,真是......太厉害了,童话号啊,这种层次,我估计再创业一百年,也摸不到边。”

他的语气复杂,既有对顶层生活的向往,又有对自身差距的清醒认知,还有一种蹭入圈子的侥幸感。

苏晚棠透过镜子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渴望与卑微的神情,眼神平静无波,语气平淡地安慰,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你也很厉害了呀。”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周扬摇摇头,语气倒是坦诚,带着点唏嘘:

“厉害啥呀,跟他比,就是小虾米,不,连虾米都算不上,不过能跟着见见世面也好,多认识点人总没坏处。”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到,苏晚棠说那句话时,眼神里没有半分对他的认可或鼓励,只有一片沉寂的淡漠。

苏晚棠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心底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那个即将在游艇上见到的、拥有强大气场和无限魅力的男人。

她的指尖划过裙摆,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另一边,林小雅和苏婉合租的高级公寓里,弥漫着香水和新拆封衣物的味道。

林小雅刚挂掉电话,对正在化妆的苏婉说:

“钰彗刚才电话里说了,希望咱们今晚能和周扬多聊聊天,至少得拖住他,给他创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别让他起疑,也别让他去打扰。”

苏婉对着镜子仔细勾勒着唇线,闻言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了然和嘲讽:

“还能干嘛?不就是杭哥要找苏晚棠私下聊聊天呗,这次给多少?”

她关心的是最实际的问题。

“老规矩,十万。”

林小雅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咱们一人五万,钰彗直接转给我了。”

苏婉满意地笑了,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让口红更均匀:

“挺好,这钱赚得轻松,说不定......运作得好,还能从周扬那儿再赚点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扭曲的得意和算计:

“上次那十万,他给得可不情愿,磨磨唧唧的,后来那五万现金,可是在酒店里求着我收下的,那副样子,想想就好笑。”

她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战利品。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交易、刺激以及轻松入账的期待,没有丝毫的道德负担,只有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练就的麻木和现实。

华灯璀璨,江风微凉。

童话号游艇的主甲板上,舒缓的爵士乐流淌,灯光被刻意调得朦胧而暧昧。

长桌上摆满了空运来的新鲜刺身、焗龙虾、鱼子酱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精美点心和高档酒水。

陈思哲是当之无愧的气氛组核心,端着酒杯穿梭在各个朋友之间,妙语连珠,引得笑声不断。

当张杭带着乔雨琪和王肖霜登艇时,原本轻松喧闹的气氛有了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随即所有人都几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杭哥!”

“杭哥!晚上好!”

“杭哥您来了!”

张杭随意地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的、介于客套和真实之间的笑意:

“都是自己人,放松点,玩得开心。”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与黄钰彗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微微颔首。

乔雨琪看着这熟悉到令人心痛又陌生到令人窒息的场景。

上一次她踏上这艘游艇,她是绝对的女主角,被所有人簇拥着、羡慕着、祝福着,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聚焦在她身上。

而现在,她只是一个跟在老板身后的乔秘书,沉默、透明、格格不入。

她看着张杭和黄钰彗极其自然地并肩站在一起,接受着众人的问候和打趣,那种默契和般配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默默地垂下眼帘,和王肖霜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向不远处相对安静的沙发休息区坐下,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周扬带着精心打扮过的苏晚棠,热情地跟张杭和黄钰彗打招呼。

很快,周扬就被陈思哲笑着拉去喝酒聊天,不知不觉就被安排着坐在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林小雅和苏婉中间。

林小雅和苏婉立刻热情地围上来,劝酒、说笑,动作亲昵自然。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高涨。

渐渐地,周扬似乎喝得有点多了,脸色泛红,眼神开始飘忽,话也多了起来。

“不行了不行了,这酒劲太大,我得去休息一下,透透气。”

周扬摆摆手,舌头有点打结,对不远处的苏晚棠和黄钰彗说:

“你们聊,你们玩,我......我去躺会儿。”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附近的曹文立刻上前,脸上是职业化的礼貌表情:

“周先生,请跟我来,下层有准备好的客房。”

他引着脚步有些虚浮的周扬,离开了主甲板的热闹中心。

过了不到两分钟,林小雅和苏婉对视一眼,嘴角勾起心照不宣的笑意。

林小雅率先起身,理了理裙摆:

“我去下洗手间。”

苏婉紧接着也站起来:“等等我,我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姿态婀娜地离开了主甲板,走向了下层客房区的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音乐切换的空隙,张杭和苏晚棠的目光在空中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张杭极其自然地站起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香烟,直接离开。

苏晚棠几乎在同一时间起身,捋了一下头发,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几步远,极其默契地走向了通往上层露天甲板的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灯光昏暗的楼梯口。

这一切看似偶然、实则环环相扣的离开,都被不远处的乔雨琪和王肖霜清晰地看在眼里。

乔雨琪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如同被抽干了血液,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张杭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熟练自然地与另一个女人避开众人、单独离开,她的心还是像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无情地拧绞,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一种强烈的被背叛、被羞辱、被无视的感觉,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还沉浸在过去的幻梦里,而别人早已在新的游戏里沉沦。

这时,陈思哲端着一杯威士忌,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很自然地在王肖霜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巧妙地挡住了她们望向楼梯口的视线。

“嗨,梦中情人。”

他笑着对王肖霜说,试图用玩笑打破这尴尬而沉闷的气氛:

“还适应这样的场合吗?”

他知道乔雨琪心情极度糟糕,不敢直接打扰,便从相对开朗的王肖霜这里寻找突破口。

王肖霜勉强笑了笑,目光从上层甲板方向收回,里面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还可以,我......来过童话号几次的。”

她的语气有些低沉,显然也受到了刚才那一幕的影响。

陈思哲点点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收敛了些许玩笑的神色,语气变得真诚了一些,声音也压低了些:

“我知道,乔秘书的大名,我当然听说过,包括你王肖霜的名字,我也知道,如雷贯耳。”

他这话主要是对着王肖霜说的,但眼神余光始终关切地留意着旁边低着头、周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乔雨琪的反应。

王肖霜有些惊讶,暂时抛开了不快: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们之前好像没见过。”

陈思哲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在梦里!”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摆摆手:

“开玩笑开玩笑,别介意啊王助理,我这人就是嘴贫。”

他顿了顿,语气稍稍正经了些:

“我是跟着杭哥做事的,算是比较晚的一批人吧,他最在乎的人是谁,他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我多少知道一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深沉,像是在为张杭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他所以为的事实:

“像今天的场合,其实就是杭哥放松一下的时候,算是......一种休闲的应酬吧,他的压力太大了,掌控那么大的盘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需要一些......途径来释放这种压力,其实,你们也看到了一些。”

他示意了一下周扬刚才离开的方向:

“周扬挺优秀的,年纪轻轻有自己的公司,也算青年才俊了对吧?但周扬现在私底下什么样,谁都不清楚,可能也挺会玩,林小雅和苏婉去干什么了,你们大概能猜到,杭哥去干嘛了,你们也知道。”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在斟酌词语,然后看着脸色苍白、紧抿着唇的乔雨琪,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开导的意味:

“但这些都是浮云,是过眼烟云,是这个圈子里最表层、最混乱的一部分,这里......”

他用酒杯轻轻指了指正和几个朋友谈笑风生、显得大方得体的黄钰彗:

“黄小姐是杭哥承认的身边人,是能站在明面上的,但这个圈子里,很多很多大佬,都很潇洒,女伴换得比衣服还勤,但他们很少有真情,他们也不在乎那个,就是纯粹的欲望和交易,各取所需,完了就散。”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随即又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带着点感慨:

“而杭哥,他不一样。我跟着他这么久,我觉得他是有真爱的,这是他和其他人最大的区别,杭哥他......不只是走肾,他也走心,只是他的心,容量可能比较大,能分的地方比较多,但每一份,据我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投入的时候,都是真的,都是用了感情的。”

他说得极其肯定,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王肖霜听到这番惊世骇俗的真爱论,忍不住皱起眉头,带着讽刺反问:

“那你呢?哲子哥?你对真爱又是什么看法?你也像杭哥一样走心吗?”

“我?”

陈思哲愣了一下,没想到话题的火会突然烧到自己身上。

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

“其实,你们看啊,我这么说吧,有一只羊,自己洗好了澡,脱好了毛,最后撒上香料娇羞的走进狼群,祈求狼群不要吃了它,说它不是那种羊,结果狼吃完了把骨头扔给了狗,狗还舍不得吃,舔的津津有味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样是很肤浅的,像林小雅和苏婉,我就是那么看到她们的。”

“换个角度说,她们在某些圈子,也是很顶级的存在,但是在这里......”

陈思哲摇了摇头,却又透着一丝或许是真实的随意:

“我怎么说呢,我既不花心,也不专一,但我肯定不像杭哥那么牛逼,能hold住那么多真心,还能让她们......嗯......相对和平共处?我可能就是......随缘?感觉对了就行,相处开心最重要,不强求,不负责,也不欺骗。”

他巧妙地避开深谈,迅速把话题拉回王肖霜身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王助理,你呢?有男朋友吗?像你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追求者肯定排长队吧?”

王肖霜被他这直白的问题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

“没有,工作太忙,没时间考虑这些。”

陈思哲笑了笑,立刻来了精神,半真半假地推销自己:

“那你看我怎么样?虽然比不上杭哥那么厉害,但哥们儿也算年轻有为,有点小事业,长得嘛自觉也对得起观众,关键是我幽默啊!跟我在一块保证你天天开心,忘记所有烦恼!考虑一下?”

他摆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

王肖霜被他这副活宝样子逗笑了,心底因为刚才那一幕产生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些许,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没个正经!谁要考虑你这种油嘴滑舌的家伙!”

他们的对话,乔雨琪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陈思哲关于张杭有真爱、走心的言论,像是一颗投入她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矛盾涟漪。

是啊,如果他只是玩弄,那些女人,如李钰、如凌妃,为何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那样深的依赖和难以掩饰的深情?

甚至连刚才那位林阿姨,似乎也默认并实践着这种状态?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他对每个人都是真的?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爱情难道不是具有排他性的吗?

不是独一无二、神圣不可侵犯的吗?

怎么可以像蛋糕一样被切开分食?

她的内心更加混乱,理智和情感剧烈地搏斗着,世界观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迷茫。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张杭和苏晚棠一前一后地从上层露天甲板下来了。

张杭神色如常,甚至眼神比上去时更加清亮锐利了一些,仿佛只是去散了散步,吹了吹风,精神更好了。

他自然地融入人群,接过别人递来的酒。

苏晚棠脸上则带着一抹未褪的红晕,眼神水润潋滟,嘴角含着一丝满足的、羞涩又甜蜜的笑意,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凌乱的发梢和裙摆,才走向黄钰彗那边。

又过了十几分钟,林小雅和苏婉也回来了,她们的发梢似乎还有些湿润,像是匆忙补过妆,眼神交汇时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和一丝慵懒,低声交流着什么。

最后是周扬,他揉着太阳穴,一脸宿醉未醒的疲惫和惺忪,从下层客房走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好意思:

“哎呦,喝多了喝多了,睡过头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扫大家兴了......”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没有人点破任何事,没有人询问任何细节。

音乐依旧,酒精依旧,欢声笑语仿佛从未中断过,那一个多小时的空白被完美地缝合,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聚会继续着它浮华的热闹,直到夜深才散场。

回程的劳斯莱斯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几乎降到了冰点。

乔雨琪紧靠着车窗,仿佛要尽最大可能拉开与张杭的距离。

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璀璨江景和霓虹灯牌,侧脸线条冰冷僵硬,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一种肉眼可见的、强烈的不悦和疏离气息,像一层坚硬的冰壳将她包裹起来。

张杭靠在另一侧的真皮座椅里,闭目养神,似乎对车内这极度压抑的氛围毫无所觉。

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散发出的那阵阵冰冷的、带着谴责意味的气息。

他的嘴角,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阴影中,极其微小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非但没有因为她的冷漠和不悦而感到任何不快,内心反而升起一丝计划得逞般的欣慰和掌控感。

她还在意。

她会生气。

这说明,她对他,绝非毫无感觉了,麻木才是最大的敌人。

今晚这场他刻意纵容甚至引导的表演,目的就在于此。

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世界的一部分,看到那些浮华、混乱和欲望,但要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在她担任秘书的这最后半个月里,他已经是克制的。

更重要的是,他要重新点燃她的情绪,哪怕是负面的生气、嫉妒、不满,也比那种死寂的麻木、彻底的绝望和迷茫要好得多。

情绪,才是博弈的筹码。

沉默在车内持续蔓延,如同不断积累的冰雪。

良久,张杭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利刃划破了车内的死寂:

“乔秘书。”

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乔雨琪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嗯?”

表示她听到了。

“明天的行程呢?”

他问道,仿佛刚才近两个小时的游艇聚会从未发生,他们依然在办公室进行每日的工作交接。

乔雨琪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专业、没有一丝波澜。

她翻开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笔记本,借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路灯光芒,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一条条清晰地、机械地念道:

“明天上午八点整,与北美开心游戏团队进行视频会议,上午九点四十分,要视频会议讨论荣耀王者海外版发行策略及本地化细节,十一点,与太行集团沈斌董事长、林青海先生进行三方视频会议,沟通海外能源投资项目的最新进展和资金调度,十二点整,与拼夕夕总裁黄政先生视频会议,听取平台最新用户增长数据及下沉市场开拓战略的专项汇报......”

她念着这些每一项都足以影响无数资本流向、市场格局和许多人命运的行程,声音平稳得像AI朗读,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掺杂其中。

张杭安静地听着,偶尔针对某个会议问一两个非常细节的问题,比如某个数据的具体来源,或者某个合作方的背景补充。

乔雨琪都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和自己的记忆,一一准确、简洁地回答,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

交流短暂、高效、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和情绪,完美符合顶级秘书的职业素养。

但在几句冰冷的、纯粹公务性的对话间隙,张杭会极其自然地、毫无征兆地插入一句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突兀关怀的话:

“晚上江边风大,等会儿回去让保姆煮点姜茶,你们都喝一点,驱驱寒。”

他的目光可能还停留在平板电脑的邮件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些细微的、突如其来的、与他之前冷酷形象和此刻公务状态截然不同的关怀,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乔雨琪努力维持的冰冷坚硬的外壳,瞬间融化一小块冰层,直抵她柔软脆弱的内心,让她的心防一次次出现细微的、难以控制的裂痕。

她只能仓促地、含糊地嗯一声,内心却因为他这该死的、习惯性的、仿佛不经意的温柔而更加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恨他的欺骗、风流和掌控,却又无法彻底割舍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依赖和贪恋,甚至还会可悲地被他这偶尔流露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细微关怀所触动......乔雨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极致的撕裂感和自我厌恶逼疯了。

车子无声地驶入檀宫那森严的大门,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喧嚣迷离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厚重的铁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乔雨琪内心的风暴,却因为这短暂的旅程和那些复杂交织的信号,开始掀起更大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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