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桐花巷比过年还热闹。
王美和奚青柏的订婚宴,最终定在了这一天。原本五一的计划,被纺织厂那批紧急出口订单生生推迟了三个月——作为技术骨干的王美和身为一厂之长的奚青柏,那段时间都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在车间碰面时,也只是匆匆交换一个疲惫却默契的眼神。
婚期也顺势推到了年底。两人倒都不急——双方父母见过面,过了明路,心里就踏实了。用王美的话说:“都这个年纪了,不差那几个月。把厂子弄好了,比什么都强。”
这话传到奚青柏父母耳朵里,老两口对这位未来儿媳更是高看一眼。
奚家是个特别的人家。父亲奚建军和母亲卓娅楠是部队文工团的战友,一个拉手风琴,一个跳舞,在朝鲜战场上相识相恋。战火中的情谊比金子还坚固,结婚三十五年,从没红过脸。奚家风气开明,三个儿子各自成材:老大奚青松在省城大学教书,老三奚青杉在部队,都已成家有孩子。唯独老二奚青柏,三十岁了还“单着”,成了老两口心头一桩事——但也就是念叨念叨,从不逼迫。奚建军常说:“婚姻是终身大事,得孩子自己愿意。咱们当年不也是自己看对眼的?”
奚家原本就是花城县人。奚老爷子奚树是花城纺织厂第一任老厂长,技术出身,为人耿直。
奚建军夫妇随部队转战南北时,三个孩子都送回花城,由老爷子一手带大。
所以奚青柏对这座县城、对这个厂子,有着血脉里的亲近。大学毕业后,他在省城第一棉纺厂干了五年,从技术员做到销售科科长,前程正好。
前年听说花城纺织厂濒临破产,上千工人要失业,他二话不说就写了申请,自愿调回这个“老家”来接手烂摊子。
这事在省城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有人笑他傻,放着省城科长不当,回县城收拾烂摊子。奚青柏只是笑笑:“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不能看着它倒。”
这话传到王家时,钱来娣难得地评价了一句:“是个有担当的。”
此刻,王家面馆门口支起了四张大圆桌,巷子中间又借了邻居家的桌子拼成长条,铺上一次性塑料桌布,摆满了从各家借来的长凳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瓜子花生、水果糖块,几个暖水瓶咕嘟咕嘟烧着开水,准备泡茶。
王兴一早就找到蔡大发和朱大顺定下了了最新鲜的菜和肉。又一早跑去菜市场买来新鲜的鱼,钱来娣系着围裙,在后厨忙得团团转,脸上却少见地带着笑意。王丽从学校请了假回来帮忙(原本留在校医院暑期见习),王勇也被抓了壮丁,负责端茶倒水。
上午十点,巷口传来汽车声。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停在巷口,车门打开,奚建军和卓娅楠先下了车。两位老人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和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过六十,身板却挺得笔直,一看就是部队出来的。
接着是奚青松夫妇带着五岁的女儿,奚青杉的妻子抱着两岁的儿子——奚青杉部队有任务,没能回来。最后下车的才是今天的男主角奚青柏,还有特意从省城赶回来参加哥哥订婚宴的小妹奚青柠。
桐花巷的街坊们都出来了,站在各家门口或院子里,好奇又善意地打量着这一家子。高大民小声对王小满说:“瞧人家这气派,不愧是老革命家庭。”
奚家人一路走来,不断和街坊们点头致意。奚建军嗓门洪亮:“各位邻居,打扰了!今天是犬子青柏和王美订婚的日子,感谢大家来捧场!”
卓娅楠则微笑着,从手提包里抓出大把糖果,分给围过来的孩子们。李春仙怯生生地接过糖,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把卓娅楠逗得直笑:“这孩子真乖!”
王家堂屋里,双方父母正式见了面。奚建军握着王兴的手,用力摇了摇:“老王同志,感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青柏能遇到王美,是他的福气!”
王兴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只会连连说:“奚大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钱来娣倒还镇定,招呼着卓娅楠坐下喝茶。两位母亲虽然背景迥异——一个是面馆老板娘,一个是部队文艺兵出身——但聊起儿女,竟也投缘。卓娅楠夸王美能干懂事,钱来娣则说奚青柏稳重可靠。
院子里,孩子们早就闹开了。奚青松的女儿和奚青杉的儿子很快融入桐花巷的孩子群,跟着李定豪他们跑来跑去。林杨和林桦也来了,林新华在老屋门口坐着,远远看着孙子孙女玩闹,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孟行舟没去凑热闹,而是默默地在后厨帮忙劈柴。钱来娣看见,塞给他两个肉包子:“行舟,歇会儿,吃包子。”
“谢谢钱奶奶。”孟行舟接过包子,蹲在墙角吃起来。他吃得很认真,生怕掉一点渣。
奚青柏忙完应酬,走过来蹲在他旁边:“你就是行舟?我听王美提起过你。”
孟行舟点点头,继续吃包子。
“听魏伟说,你在跟他学拳脚?”奚青柏语气温和,“好样的。男孩子就得有本事,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孟行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嗯。”
午宴开始前,按照花城老规矩,有个简单的订婚仪式。其实也就是双方交换信物——奚家准备了一对金戒指,王家回了一对王美亲手绣的枕套。仪式简单,但意义重大。
王美今天穿了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头绳。她平时在车间里穿工装,风风火火,今天这样一打扮,竟显出一种别样的柔美。奚青柏站在她身边,穿着白衬衫和藏青色长裤,衬得人更加挺拔。
两人并肩站着,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巷子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俩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安邦和蔡金妮也来了。安邦今天调了班,穿着整齐的警服常服,更显精神。蔡金妮穿了件浅绿色碎花裙子,是前阵子用厂里处理的瑕疵布自己做的,裁剪得体,衬得她身段窈窕。
刘峥也来了——他是跟着派出所几个同事一起来的。这种街坊红白喜事,派出所一般会派人到场,既是祝贺,也是维持秩序。他今天刻意收拾过,制服熨得笔挺,头发也梳得整齐,但眼里的血丝和眉宇间的疲惫却掩不住。
他站在人群外围,眼睛一直盯着蔡金妮。看她笑着和女工友们说话,看她自然地接过安邦递过来的茶水,看她低头时脖颈优美的弧度……心里的那股火又烧了起来。
仪式结束后,宴席正式开始。四桌坐得满满当当,笑声、劝酒声、碗筷碰撞声,热闹非凡。钱来娣的手艺没得说,红烧肉肥而不腻,清蒸鱼鲜嫩入味,炒时蔬碧绿爽口。连吃惯省城饭店的奚家人都赞不绝口。
奚建军举杯站起来:“我敬各位街坊邻居一杯!感谢大家多年来对王家的关照,也感谢大家今后对青柏和王美的支持!我儿子回花城,是回了根。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这话说得诚恳,街坊们纷纷举杯回应。高大民嗓门最大:“奚老厂长放心!青柏厂长来了以后,咱们纺织厂有起色,我们都看在眼里!王美也是个好姑娘,他俩在一起,我们都高兴!”
气氛热烈。王美和奚青柏一桌桌敬酒,到李柄荣这桌时,李柄荣憨厚地笑:“青柏厂长,王美妹子,祝你们白头偕老!以后想吃豆腐,随时来拿!”
到安邦和蔡金妮这桌时,奚青柏特意多和安邦碰了下杯:“安邦同志,辛苦你们今天来维持秩序。”
“应该的。”安邦微笑,“恭喜奚厂长,王美同志。”
蔡金妮也举杯:“王美,青柏哥,祝你们幸福。”
王美看着她,眼里有光:“金妮,你也快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峥在邻桌看着这一幕,手里的酒杯捏得死紧。他今天一直想找机会接近蔡金妮,但安邦始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有两次他假装敬酒走过去,都被安邦有意无意地挡住了。
宴席过半,孩子们那桌先吃完了。李定豪领着“桐花巷童子军”开始了饭后游戏。奚青松的女儿和奚家小孙子也加入了,一群孩子在巷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洒了一地。
孟行舟帮着收拾完一桌碗筷,走到巷子口的槐树下坐着休息。他今天忙了一上午,有点累,但心里是高兴的。看着巷子里热闹的景象,他想,要是奶奶还在,该多好。
正想着,一个小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是刘登。小家伙刚学会走路不久,走得不稳,却非要追着哥哥姐姐们跑。张寡妇一个没注意,他就自己溜达到巷子口了。
孟行舟正要起身去把他抱回去,却看见一个人快步走过去,抢先抱起了刘登。
是刘峥。
刘峥抱着儿子,眼神复杂。他很久没这样抱过孩子了。孙希儿跟他离婚后,基本不让他见孩子。此刻软软的小身体在怀里,让他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松动了一下。
“爸爸……”刘登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手去抓他的领章。
刘峥鼻子一酸。他抱着孩子走到张寡妇面前,把孩子递过去:“张姨,看好了,别让他乱跑。”
张寡妇接过孙子,看了刘峥一眼,叹了口气:“小峥啊,你也……好好的。”
刘峥没说话,转身走了。他走到巷子深处,摸出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见蔡金妮和安邦并肩站在王家院门口,正和奚青柏说着什么。安邦说了句什么,蔡金妮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那笑容刺痛了他。
他掐灭烟,转身离开。口袋里的那个小纸包,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宴席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才散。奚家人要赶回省城,一一和街坊们道别。卓娅楠拉着钱来娣的手:“亲家母,年底婚礼,咱们再好好聚!”
“一定一定!”钱来娣难得笑得开怀。
送走客人,桐花巷渐渐安静下来。帮忙的街坊们一起收拾桌椅碗筷,洗洗涮涮。王美虽然累,却一直带着笑。奚青柏也没走,挽起袖子帮忙,动作麻利。
夕阳西下时,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奚青柏对王美说:“我回厂里还有点事,晚上再过来。”
“嗯,你去忙。”王美点头。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甜言蜜语,但那种默契和信任,比什么都珍贵。
安邦和蔡金妮也准备回家。走到巷口时,安邦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蔡金妮问。
“没事。”安邦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走吧。”
但他心里清楚,今天刘峥看蔡金妮的眼神,不对。那种混合着渴望、怨恨和绝望的眼神,他当警察这些年,见过类似的——往往意味着,有人要铤而走险了。
夜色渐浓,桐花巷家家户户亮起灯。这个热闹的订婚宴结束了,但一些暗流,正在夜色中悄然涌动。
孟行舟回到家,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作业。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他写完作业,从抽屉里拿出奶奶的照片,轻轻擦了擦。
“奶奶,”他低声说,“今天巷子里很热闹。王美姐订婚了。大家都高兴。”
照片上的孟婆婆慈祥地笑着,仿佛在说:好啊,热闹好啊。
少年把照片贴在胸前,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