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卫,这座饱经战火洗礼的辽东边陲重镇,如今成了北伐大军的临时心脏。城墙之上,弹痕与箭簇的印记尚存,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但此刻,城头猎猎飘扬的“征虏大将军常”字帅旗,以及城内城外连绵不绝、秩序井然的明军营盘,却给这座残破的城池注入了钢铁般的意志与勃勃生机。
镇守府衙,如今的中军行辕,戒备森严。亲兵披坚执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一股凝重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府衙,并向外弥漫,让所有经过的将士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挺直了腰板。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决定此次北伐命运走向的第一次高级军事会议,正在那扇紧闭的正堂大门之后进行。
堂内,气氛更是肃穆到了极点。
巨大的北疆沙盘被移至正中央,山川河流,城池隘口,纤毫毕现。沙盘周围,人影林立。以耿炳文、郭英、张翼、陈桓为首的军中宿将,皆顶盔贯甲,肃然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沙盘,眉宇间带着征战多年的煞气与沉稳。韩成、耿瓛等参谋司的年轻精英,则站在稍外围的位置,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握拳的手,还是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徐承志作为记室参军,立于常胜主位之侧稍后,面前的小几上铺开着纸笔,准备记录会议要点。她今日穿着一身合体的浅绯色文官常服,更衬得面容沉静,眼神专注。徐承业则被特许旁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双眼睛好奇而又认真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位将领,尤其是那些名声赫赫的老帅。
常胜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戴沉重的甲胄,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猩红斗篷。她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那份执掌节钺、统御二十万大军的统帅气度,却让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殿堂绝对的中心。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面孔,最后落在了那巨大的沙盘之上。
“诸位。”她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军已至广宁,努尔哈赤主力盘踞辽、沈,据城而守,以逸待劳。今日军议,只为一事——定策。议一议,我军下一步,该如何走,这辽东之战,该如何打。”
她话音落下,目光首先投向耿炳文:“耿老将军,身经百战,素来持重,请先言之。”
耿炳文踏步出列,抱拳沉声道:“大将军!末将以为,努尔哈赤非等闲之辈,其据守坚城,兵精粮足,且骑兵剽悍,野战锐利。我军虽众,然劳师远征,利在速战,亦忌浪战。故,末将主张,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辽阳、沈阳一线:“我军可先分兵收复周边诸堡,扫清外围,巩固广宁、义州等前沿据点,确保后勤粮道畅通无阻。同时,以车营配合精锐步卒,构筑坚固营垒,逐步向前推进,挤压其活动空间。待其粮草不济,或露出破绽,再寻机与敌决战!此乃以我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这是最经典,也是最稳妥的“堡垒推进”战术,充分发挥明军后勤和组织能力的优势,避免在野战中被女真骑兵抓住机会。帐内不少老成持重的将领都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然而,耿炳文话音刚落,郭英便按捺不住,洪声反驳:“老耿此言,太过保守!我军二十万精锐,气势如虹,岂能学那乌龟爬行?”
他也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一点辽阳:“努尔哈赤主力在此!我军就当集中兵力,直扑辽阳城下!他若敢出城野战,正好!我大明儿郎正好与他决一死战,看看是他的铁骑厉害,还是我军的枪阵火炮犀利!他若不敢,我们就围城打援,或者寻机强攻!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摧垮其核心!拖延日久,粮秣消耗巨大,且恐生变故!”
郭英的策略,充满了进攻性和压迫感,符合他一贯的猛将风格,也代表了一部分渴望尽快建立功勋的将领的心思。
两位资历最老、风格迥异的大将率先发言,定下了会议的基调。随后,其他将领也纷纷发表看法,有的支持耿炳文,认为稳妥为上;有的倾向郭英,主张积极寻求决战;还有的提出利用水师沿辽河袭扰后方,或分兵牵制等辅助策略。
一时间,堂内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气氛热烈而紧张。年轻参谋司的成员们听得聚精会神,韩成和耿瓛几次欲言又止,但在老将们的气场下,还是暂时保持了沉默。
徐承志则飞快地记录着各方观点,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沙盘,秀眉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常胜始终端坐,静静倾听,不曾打断任何一人的发言。她的目光深邃,仿佛将所有人的意见都吸纳了进去,在脑中飞速地权衡、推演。
直到众人的争论声稍稍平息,目光重新汇聚到她身上时,她才缓缓站起身。
刹那间,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她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明军主力的红色标识,又拿起代表女真军的黑色标识,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耿将军求稳,郭将军求速,皆有道理。”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力量,“然,皆未触及此战胜负之根本。”
她将黑色标识集中在辽阳、沈阳:“努尔哈赤,确为雄主,女真铁骑,亦堪称天下精锐。此其长。”她话锋一转,手指划过代表蒙古各部的一些零散黑色标记,“然,其亦有致命之短!”
“其一,根基浅薄!所谓‘大金’,实则为部落联盟!努尔哈赤凭借个人威望与战功,强行捏合各部。其下,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之间,旧怨未消;蒙古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更是首鼠两端,利合则聚,利尽则散!其联盟,看似强大,实则内部充满裂痕,并非铁板一块!”
她一语道破了女真政权最核心的脆弱性!
“其二,缺乏大局!努尔哈赤用兵,狡诈悍勇,善于捕捉战术战机。然,其目光多局限于辽东一隅,掳掠人口财物,是其起家之本,亦限制其格局。他或许精通如何打赢一场战役,却未必真正懂得,如何经营一个稳固的王朝,如何赢得天下民心!其兴也勃,其亡,亦可忽!”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在场许多只着眼于具体战术的将领,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支强大的军队,更是一个有着先天缺陷的政体。
常胜将手中的红色标识,稳稳地放在广宁,然后,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
“故而,我军破敌之策,不应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亦不应急于寻求主力决战。”
她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方略有三,可称之为——‘正面抗击,分化瓦解,奇兵断后’!”
“正面抗击!”她手指重重点在辽阳方向的必经之路上,“以耿老将军之策为基,但不局限于堡垒推进。我大军主力,结硬寨,打呆仗!以车营为城,以火炮为矛,以精锐步卒为盾,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们不求速胜,但求不败!将主力决战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要像一块最坚硬的磨刀石,逼着努尔哈赤的主力,来啃我们这块硬骨头!在正面消耗他,疲惫他,让他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这是对耿炳文策略的升华,更强调主动构筑无法被击破的防御体系,逼敌来攻。
“分化瓦解!”她的手指移向那些代表蒙古部落的黑色标记,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锋芒,“此乃胜负之关键!韩成,耿瓛!”
“末将在!”韩成、耿瓛精神一振,立刻出列。
“命你参谋司,协同随军赞画,全力负责此事!利用商人、细作、乃至被俘人员,散播消息,制造猜忌。对蒙古各部,许以重利,陈明利害!告诉他们,大明可许其市贡之利,保其牧场安宁!而努尔哈赤,只会视其为鹰犬,用之即弃!我要让努尔哈赤的侧翼,变成一片空虚!要让他的盟友,变成他的掣肘!此事,由徐承志统筹协调,一应钱粮用度,情报分析,由她负责核验!”
“末将(女儿)领命!”三人齐声应道,尤其是徐承志,感受到母亲目光中的信任与重托,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提出的离间之策,已被母亲采纳,并赋予了更高的战略地位。
“奇兵断后!”常胜最后的手指,划过沙盘上辽河下游,指向更遥远的后方,“努尔哈赤倾巢而出,其老巢赫图阿拉必然空虚!陈桓!”
“末将在!”陈桓踏步出列。
“命你秘密整顿本部五千精锐,多为骑兵,配足火器,听候调遣!待正面战事胶着,敌军注意力被吸引之时,尔部则寻隙穿插,绕至敌后!不必攻城,专司焚其粮草,断其归路,袭扰其腹地!要让努尔哈赤前有坚壁,后有忧患,首尾不能相顾!”
“末将领命!”陈桓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一招险棋,更是一招可能奠定胜局的妙棋!
三条策略,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正面如同铁砧,稳守消耗;分化如同利刃,削其羽翼;奇兵如同铁锤,绕后致命一击!这已不仅仅是一场军事部署,更是一场融汇了政治、外交、心理战的全方位战略碾压!
帐内所有将领,无论老少,都被这宏大而精密的战略构想所震撼。老将们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挥师北伐、直捣王庭的常胜的影子,不,比当年更加成熟,更加深邃!年轻人们则心潮澎湃,他们看到了战争的另一种形态,一种超越单纯勇力比拼的、充满智慧与艺术的高阶形态。
常胜最后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石之音:
“此战,目标非仅收复失地,更在于——”
“打断其脊梁,焚毁其王庭,犁庭扫穴,永绝北患!”
“诸将,各司其职,依令而行!望尔等,同心戮力,共铸此不世之功!”
“愿随大将军,犁庭扫穴,永绝北患!”震耳欲聋的吼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冲破了镇守府衙的屋顶,直上广宁的云霄。
军议已定,利剑出鞘。辽东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