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司机脸上的竖嘴咧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
像是在笑。
又像是在说:欢迎来到地狱,我的朋友。
张北辰回给它一个中指,然后毅然转身,走进了那漫天的红雾之中。
这趟活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红雾像是有生命。
粘稠,湿滑。
扑在脸上不像是水汽,倒像是刚宰杀的牲口喷出的热血,带着股子腥甜。
张北辰伸手抹了一把脸。
掌心一片殷红。
“这地方,湿度挺大啊。”
他把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嘴里嘟囔着,脚下的步子却没停。
每走一步,脚底都会传来“咕叽”一声。
那是鞋底挤压腐肉的声音。
张北辰低头瞅了一眼。
地面不是土。
是无数细碎的肉块和内脏碎片铺成的路,因为年代久远,大多已经发黑,像沥青一样黏糊。
偶尔能看见几颗白森森的牙齿镶嵌在肉泥里,像是什么恶趣味的马赛克装饰。
“老刘啊老刘,你这退休生活过得挺别致。”
张北辰眯着眼,看向远处那座白骨塔。
塔尖的人头灯笼晃晃悠悠。
那是老刘的头。
二十年前,老刘在墓道里七窍流血,临死前把那块能开“阴眼”的玉佩塞进他手里,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快跑。
那时候张北辰才十八,哭得跟个傻逼似的。
后来每年清明,他都给老刘烧纸,烧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大哥大”纸扎,烧泳装美女挂历。
感情都烧给狗看了。
这老东西不仅没死,还在这阴阳两界交汇的破地方当起了路灯。
张北辰冷笑一声,手腕一翻。
一把青铜匕首滑入掌心。
这匕首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物件,不是冥器,是他在潘家园地摊上捡漏来的杀猪刀,阳气重,煞气足。
用来捅死人未必好使,但用来捅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捅一个准。
前方雾气涌动。
隐约传来争吵声。
张北辰立刻放轻了脚步,像只闻见血腥味的野猫,悄无声息地贴着路边的一根巨大肋骨——这玩意儿足有两人高,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的——潜了过去。
“过路钱!没有过路钱,谁也别想进城!”
一个尖细的声音叫嚣着。
透过肋骨的缝隙,张北辰看清了前面的状况。
是一座桥。
桥下流的不是水,是浑浊的黄汤,里面翻滚着无数苍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想要抓住桥上的人。
桥头,站着两个东西。
看着像纸扎人。
惨白的脸,红彤彤的圆脸蛋,画上去的眉眼,动作僵硬,手里拿着哭丧棒。
被拦住的,正是那个抱着鬼婴的女人唐灵,还有那个干尸老头。
“这是通往白骨城的奈何桥,规矩都不懂?”
左边的纸扎人眼珠子是用墨水点的,此刻却在滴溜溜乱转,死死盯着唐灵怀里的鬼婴,“活人进城,要么交钱,要么……留下点零件。”
唐灵脸色苍白,黑色的风衣紧紧裹着身体。
她怀里的鬼婴倒是兴奋得很,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纸扎人,嘴角流出透明的口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
“我是赶尸门的,借个道。”
干尸老头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血咒,“这东西,够不够?”
右边的纸扎人接过黄符,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不够。”
它随手把黄符扔进桥下的黄汤里。
瞬间,几百只惨白的手臂伸出来,将黄符撕得粉碎。
“这符上的血是鸡血,糊弄鬼呢?”纸扎人冷笑,裂开的嘴里露出黑色的锯齿,“得用人血。活人的心头血。”
干尸老头眼神一缩。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唐灵。
唐灵敏锐地察觉到了恶意,身体微微紧绷,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
“老朽虽然老了,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干尸老头沙哑着嗓子,“小女娃,咱们现在的处境,好像不太妙啊。”
“想拿我当投名状?”唐灵冷冷道,“你可以试试。”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北辰躲在肋骨后面,津津有味地看着。
打。
赶紧打。
打死一个少一个。
这干尸老头一看就是个老阴比,刚才在车上就想算计人。
至于那个唐灵……
张北辰的目光落在那个鬼婴身上。
阴眼视界里,那鬼婴根本不是个婴儿。
那是一团浓缩到了极致的怨气,黑得发亮,像个黑洞。
这玩意儿要是炸了,这桥都得塌。
“二位。”
左边的纸扎人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别急着内讧。我们兄弟俩也不是不讲理。没血也行,那个小孩……留下一条胳膊,我们就放行。”
它指的是鬼婴。
鬼婴似乎听懂了,猛地转过头,冲着纸扎人呲了呲牙。
满嘴尖牙,像鲨鱼一样密集。
“我要是不给呢?”唐灵寒声道。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两个纸扎人同时举起哭丧棒,周围的红雾瞬间翻涌,无数阴兵鬼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
“哎呦喂,这就打上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一愣。
只见张北辰慢悠悠地从红雾里走了出来。
他双手插兜,嘴里还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谁!”干尸老头猛地回头,眼中凶光毕露。
“别紧张,自己人。”
张北辰笑嘻嘻地摆摆手,径直走到桥头。
他看都没看干尸老头和唐灵,而是直接走到了那两个纸扎人面前。
“二位官爷,辛苦辛苦。”
张北辰从兜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在手里抖了抖,“这玩意儿,收不?”
左边的纸扎人愣了一下。
它盯着那张人民币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什么外星货币。
“这是……阳间的钱?”
“识货!”张北辰竖起大拇指,“这可是紧俏货。你想啊,这年头烧纸钱的多了,通货膨胀多严重?冥币都快赶上津巴布韦币了。但这阳间的人民币,在这儿可是稀罕物,那是收藏品!拿着这个,倍儿有面子!”
他这纯属胡扯。
但这瞎话里,藏着逻辑。
鬼物贪心,且大多没见过世面。
两个纸扎人对视了一眼。
它们确实没见过这东西。
在这红雾谷,流通的是血肉、魂魄,偶尔有点金银元宝。
“这破纸……值钱?”右边的纸扎人有些怀疑。
“您这就外行了。”张北辰凑近了,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听说过‘汇率’吗?现在阴阳两界贸易逆差,这一张红票子,拿到黑市上去,至少能换两斤上好的童男心头肉。”
听到“童男心头肉”,两个纸扎人的纸眼珠子瞬间亮了。
贪婪。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智商,就有贪欲。
“你没骗我们?”
“我哪敢啊。”张北辰拍着胸脯,“我就是个送快递的,路过,路过。”
他把钱塞进左边纸扎人的手里,顺手又从袖口里摸出两根烟。
不是普通的烟。
是用犀角粉和艾草卷的,这是倒斗行当里的“安魂烟”。
“来,点上,尝尝鲜。”
张北辰殷勤地给两个纸扎人点上火。
烟雾缭绕。
两个纸扎人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虽然它们那张画出来的脸很难做出微表情,但纸皮明显舒展了不少。
“好东西……”
左边的纸扎人眯着眼,“行,算你懂事。过去吧。”
它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张北辰嘿嘿一笑,抬腿就要走。
“慢着。”
干尸老头突然开口,声音阴恻恻的,“凭什么他一张破纸就能过,我们要用心头血?”
他不服。
更重要的是,他看出了张北辰是在忽悠。
张北辰停下脚步,转过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老头。
“大爷,这叫情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您那套打打杀杀的,过时了。现在是经济社会,讲究的是互利共赢。”
说完,他压根不理会老头那要杀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上了桥。
路过唐灵身边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妹子,孩子挺可爱,就是牙有点尖,得磨磨。”
唐灵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她没说话,只是抱着鬼婴,快步跟了上去。
两个纸扎人没拦她。
或许是那根“安魂烟”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它们觉得既然收了“巨款”,放一个是放,放两个也是放。
但当干尸老头想跟着混过去时。
“砰!”
哭丧棒重重地砸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你,留下买路财。”纸扎人冷冷道。
“凭什么!”老头气得胡子乱颤。
“凭你长得丑。”
张北辰的声音远远飘来,“而且,你看着就不像有钱人。”
老头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
过了桥,雾气稍微淡了一些。
一座巨大的、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城墙足有三十米高,每一块砖都是一颗头骨,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个空洞的眼眶注视着来访者。
压抑。
绝望。
张北辰站在城门下,抬头看着这宏伟的工事。
“这工程量,没个几万人填进去,盖不起来啊。”他感叹道。
唐灵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始终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她突然问道。
声音清冷,像是冰珠子落在盘子里。
张北辰回头,看了她一眼。
“帮你?”
他嗤笑一声,“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让那两个纸人吃得太饱。它们要是把你俩吃了,实力大增,我也得费劲。”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不是全部实话。
真实原因是,张北辰需要“队友”。
或者说,诱饵。
这红雾谷显然是个巨大的局,单打独斗是大忌。
唐灵身上有秘密,那个干尸老头太阴毒,相比之下,带着个孩子的女人(哪怕孩子是鬼)暂时看起来稍微靠谱那么一点点。
而且,那个鬼婴……
张北辰的阴眼能看到,鬼婴的肚子里,有一团金光。
那是舍利子?还是什么法器?
这女人来头不小。
“不管怎么说,谢了。”唐灵淡淡道。
“不客气,进去之后,大家各凭本事。”
张北辰不再多言,迈步走向城门。
城门没关。
或者说,根本没有门扇。
就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嘴,张开着,等待着食物自动送上门。
刚一脚踏进城门洞。
一股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
张北辰愣住了。
他本以为城里会是一片死寂,或者是鬼哭狼嚎。
但他错了。
这里……是个集市。
街道两旁挂满了人皮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将整个街道照得如同阴间的夜市。
路边摆满了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