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憋着一口气没下出来。
秋子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指轻轻抚过桌面边缘那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去年阿威不小心用钥匙划到的,当时他急着找一份合同,把钥匙串扔在桌上,金属与木料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还记得自己半开玩笑地说:“划坏了要赔的。”阿威头也不抬地回答:“赔,把我整个人赔给你都行。”
如今,那道划痕还在,说那句话的人却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她开始收拾这张用了两年的办公桌。笔筒是淡蓝色的陶瓷质地,上面有细小的冰裂纹,插着几支圆珠笔和一支红色记号笔。秋子拿起那支笔,在指尖转了转,塑料外壳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
秋子握着笔,力道大得指节发白,最后还是轻轻放回了笔筒。
她打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文件夹、笔记本、几包没开封的纸巾,还有一小盒薄荷糖——阿威有段时间抽烟很凶,她总在抽屉里备着薄荷糖,每次他开完会满身烟味地回来,她就塞一颗给他。后来他说要戒烟,薄荷糖也就渐渐忘了吃,盒子里的糖都有些粘在一起了。
最下层压着一张合影,是去年公司团建时拍的。照片里二十几个人站成三排,秋子站在第二排左侧,阿威站在她身后,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他的手悬在她的肩膀上方几厘米处,像是要搭上去又犹豫着没落下。那时候他们刚确定关系三个月,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的边界。
秋子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照片里的自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母亲总说她笑得太开不好看,但她改不了。阿威曾说最喜欢她这样笑,说像“整个春天都装在眼睛里了”。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朝上放回原处。手指触到抽屉底板时,摸到一个小小凸起——是一枚回形针,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卡在了缝隙里。她用力抠了几下,指甲边缘微微发白,终于把它弄了出来。银色的回形针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闪着冷光,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秋子,真的要走了?”仓库小翠过来办公室,关切的问道。
“嗯,家里有点事。”秋子抬起头,给了小翠一个淡淡的微笑。这个借口她已经重复了十几遍。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严重吗?”小翠的关切是真挚的。
“肺癌,治疗快一年了。”秋子说出这两个字时,喉咙发紧,“需要人长期照顾。”
愧疚感像细针一样刺着她的心,一下,又一下。至少,这是一个干净的借口,一个让所有人都能理解、不会追问的理由。
“真可惜。”小翠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遗憾,“新厂建设办公室刚成立时你就是骨干,梅主任还总夸你细心负责。记得去年招标那段日子吗?你连续加了三个星期班,把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连合作方都说没见过这么规范的文档。”
秋子记得。那是去年冬天,办公室暖气不足,她坐在电脑前整理标书,手指冻得发僵,就冲一杯又一杯的热水捂着。阿威那段时间也忙,经常半夜才下班,但总会给她带夜宵——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炒面,用保温盒装着,到她手里时还冒着热气。他们就在她的工位上一起吃,头碰着头,分享一双筷子。阿威会把她不爱吃的葱花挑到自己碗里,她会把他多要的辣椒拨到自己这边。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小翠又问。
“看情况吧。”秋子含糊地回答,将一个装满文件的纸箱搬到地上。纸箱有些旧了,边角磨损,露出里面褐色的瓦楞纸。她不会回来了,这个决定在看见阿威手机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时就已经铁了心。
那是十天前的周六下午。
阿威说要去见一个材料供应商,中午就出了门。她在宿舍里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想起阿威说办公室有份急需的文件忘带了,便决定帮他送去。
她走到阿威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没人。
秋子推门进去,把文件放在他桌上。转身要走时,瞥见他的手机放在电脑旁——他出门时果然匆忙,连手机都忘了带。
屏幕突然亮起来,一条新消息弹出来:“威哥,晚上老地方见?我新买了一套你喜欢的款式哦~”
头像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低胸装,事业线深得像峡谷。
秋子的手停在半空。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条消息。然后是一条又一条,一个又一个聊天记录往上翻。她的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速度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轻。
那些对话,那些照片。阿威和不同的女人,在酒店房间,在KtV包厢,在车里,甚至在某个看起来像办公室的地方。照片里的阿威笑得放荡不羁,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他搂着那些女人的腰,手放在不该放的位置,表情轻佻而满足。
最刺痛她的不是那些画面本身,而是阿威在其中一个对话里说的话:“放心吧,我的那个保守得很,说要留到结婚,我正好在外面放松放松。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她。”
那时候秋子正因为阿威提出“婚前试爱”的要求而和他冷战。阿威那段时间对她格外冷淡,下班后总说有事,周末也经常找不到人。秋子以为他在生气,还自责是不是自己太固执,太传统,是不是真的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她继续往下翻。另一个聊天记录里,阿威说:“处不处女的其实无所谓,主要她那个人太没意思了,整天就是工作工作,连酒吧都没去过几次。不像你,会玩。”
对方回了个娇嗔的表情:“那你还跟她在一起?”
“总要找个适合结婚的啊。她工作稳定,性格温顺。”
秋子坐在阿威的办公椅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她能听见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汽车声,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缓慢,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她想起他第一次说爱她,是在她生日那天。他捧着蛋糕,蜡烛的光映在他脸上,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他说:“秋子,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一辈子。原来他的一辈子这么短,短到只有一年,短到抵不过新鲜感,短到需要用谎言和背叛来填充。
奇怪的是,她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像是终于走完了一段漫长而错误的旅程,却发现终点一片荒芜。她关掉手机,把它放回原处,文件也摆正,然后起身离开。走出办公室时,她还顺手带上了门,轻轻的一声“咔哒”,像是什么东西在心里断裂了。
秋子收到老梅微信,要和她聊一下辞工的事情。
她加快脚步,没有停留。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清脆,急促,像逃窜的鼓点。
秋子抬手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
推门进去时,老梅正低头看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见她进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秋子啊,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关门。
秋子关上门,在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是她一年来第一次单独和老梅关了门谈话,没想到是辞职的时候。
“听说你要辞职?”老梅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惋惜,“你母亲生病了?严重吗?”
“肺癌中期。”秋子说得很平静,“医生说要有人长期照顾,化疗放疗周期很长。家里就我了,责无旁贷。”
李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你是个好员工,秋子。工作认真负责,心思细腻。新厂建设这段时间,你协调各方,处理文件,帮了不少忙。你心细,考虑周全,上次消防验收那份材料,要不是你发现图纸问题,就出问题了……。”
秋子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涂任何颜色。阿威说过喜欢她干净的手指,说那些做美甲的女人太俗气。现在想来,他大概只是喜欢她这副“适合结婚”的朴素模样吧。
“谢谢梅主任。我也很感激领导给我这个机会,在新厂项目部工作的这一年,我学到了很多。”
这是真心话。抛开阿威的事不谈,这份工作确实让她成长了许多。从一个工地资料文员,到能够独立协调多个部门、处理复杂项目的项目助理,她付出的努力只有自己知道。
“病假不能请吗?或者停薪留职一段时间?”老梅试探地问,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新厂建设现在刚刚进入关键阶段,这时候换人,交接起来麻烦不说,新人也需要时间熟悉。而且......”他顿了顿,“和阿威沟通好了吗?”
秋子听到阿威的名字,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
“对不起,梅主任。医生说我母亲的情况不太乐观,治疗过程会很长,可能需要一两年甚至更久。”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我不想耽误厂房建设工作,也不想占着职位不做事。所以还是辞职比较好。”
老梅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和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最终,他点点头:“好吧,家庭第一。你能这么为父母着想,很难得。现在很多年轻人,巴不得离父母远远的。”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表格:“这是离职申请表,你填一下。手续按正常流程走,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我会让人事部给你算满。”他抬起头,看着秋子,“如果将来情况好转,想回来,随时联系我。五金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谢谢梅主任。”秋子站起来,微微鞠躬。接过表格时,她注意到老梅眼角的皱纹很深,鬓角的白发也比去年多了不少。新厂建设压力大,他当这个主任也不容易。
走出办公室,秋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捏着那份离职申请表,纸质粗糙,边缘有些毛糙。
回到自己座位时,阿威正站在她的办公桌旁,手里拿着她刚才放在桌上的那张合影。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眉头微皱:“秋子,怎么回事?你要辞职?”
秋子看着他,这个她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男人。现在,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母亲肺癌,你也知道,需要人照顾。”她重复着那个已经说惯了的理由,声音没有起伏。
阿威走近一步,压低声音:“秋子,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我可以解释,那些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什么?”秋子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锋利,“解释你为什么需要在外面‘放松放松’?还是解释你所谓的‘婚前试爱’理论?或者解释你为什么觉得我‘太没意思’、‘保守得很’?”
阿威的脸色瞬间变了,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慌乱,最后凝固成一种尴尬的苍白:“你......你看了我手机?”
“无意中看到的。”秋子绕过他,继续收拾桌上的东西,“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要的和我给的不是一回事。”
“秋子,听我说......”阿威伸手想拉她的手臂,但秋子侧身避开了,动作敏捷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现在是工作时间,阿威。”她刻意拉开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我还有交接文件要整理,请别打扰我工作。”
阿威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秋子不想深究,也没兴趣知道。
他转身离开,背影有些僵硬,脚步比平时重了些,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
秋子继续收拾。她把个人物品一样样装进那个纸箱:几本专业书籍——《工程项目管理实务》《建筑施工规范汇编》《office高级应用技巧》,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里面夹着不少便签;一个小盆栽——是绿萝,已经长得很茂盛,垂下的藤蔓几乎触到桌面,叶片肥厚油亮,她每周一都会给它浇水。
她小心地将绿萝从桌上捧起来,根系已经长得很好,白色的根须从盆底排水孔钻出来。她用一些软布垫在纸箱里,把花盆放稳,又调整了几次位置,确保它不会在搬运时倾倒。
她把便签贴在文件夹封面上,又检查了一遍抽屉,确认没有遗漏。最里面的角落躺着一枚硬币,一元的,已经有些旧了,上面的国徽图案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她捡起来,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一点点渗入皮肤。
下午三点,她完成了所有工作交接。最后一次检查电脑,清空回收站,退出所有登录的账号——邮箱、oA系统、项目管理系统。桌面壁纸是她去年在云南旅游时拍的玉龙雪山,阳光照在雪顶上,闪闪发光,山腰云雾缭绕,像仙境一样。
她移动鼠标,光标在“更换壁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击。系统默认的蓝色背景出现,一片纯净的、没有任何图案的蓝。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抱起纸箱走出办公室时,秋子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米色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微型星系。她的工位已经空了,桌面上只留下一圈放置电脑的痕迹和几个文件夹的影子,等待着下一个主人。
阿娟和小翠过来给秋子送行。
阿娟给了她一个拥抱:“保重,常联系。”阿娟是个明白人,对阿威只字未提。
“保重。”秋子轻声说。
办公室就是这样,人来人往,今天你走,明天他来,就像流水线上的零件,换了哪个机器都照样转。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车间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沉闷而有节奏。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孤独地回响。
电梯缓缓下降,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陌生。眼圈下有淡淡的阴影,嘴唇紧抿着,嘴角微微下垂。她试着放松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却比哭还难看。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电梯在二楼停了一下,进来两个车间工人,穿着深蓝色工装,身上有机油的味道。他们看了秋子一眼,点点头,继续用方言聊着昨晚的足球赛。秋子往角落里挪了挪,纸箱有些沉,手臂开始发酸。
“叮”的一声,一楼到了。
走出办公楼时,外面果然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像针脚,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秋子没有带伞,她把纸箱顶在头上,小跑着冲向厂区门口的公交站。
雨落在脸上凉凉的,顺着发梢往下滴。等车时,她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打湿,指尖划过时留下一道水痕。解锁后,通知栏里有几条未读消息。
其中有一条,来自阿威,时间是十五分钟前:“秋子,我们谈谈。今晚七点,老地方见。我会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