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坐在仓库办公室的老旧藤椅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茉莉花茶。她刚刚核对完这个月的进出库台账，指尖还残留着圆珠笔的微凹触感。她抬起头，望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神情有些恍惚。已经快上午十点了，若是往常，阿威那辆引擎声嘶哑的越野车早就该一个猛子扎进来，然后就是他雷厉风行、甚至有些毛躁的大嗓门，指挥着卸货、分类、过磅，整个仓库会像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沸腾起来。
可今天，没有。院子里的宁静持续着，只有小翠在仓库深处，用扫帚轻轻划拉地面的沙沙声。
这种改变，始于大约半个月前。阿威，五金厂老板娘的弟弟，那个仿佛永远憋着一股劲儿，对废品收购供应商的“关心”比对自己心跳还敏感的男人，突然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默”状态。他不再天天钉在仓库，电话也不再响得那么催命。起初，小翠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好奇地问阿娟，阿娟笑而不语。直到有一次，小翠在给阿威送一份需要签字的合同时，无意中瞥见他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那笑容里的温柔和专注，是她从未在这个粗线条男人脸上见过的。
后来，小翠才渐渐拼凑出真相——阿威恋爱了。对象就是阿娟给他介绍的秋子姑娘。自那以后，阿威的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只剩下秋子两个字。他的一天，从清晨给秋子发送早安问候开始，到深夜抱着手机语音聊天结束。他会为了秋子随口说想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甜品，就开车穿越半个城市去买；会花上一个小时研究拍照角度，只为给秋子发一张“看起来更有格调”的晚餐照片。
仓库？工厂？似乎暂时从他的优先序列里滑落了下去。
“娟姐，你说威哥今天还来不来呀？”小翠拎着扫帚走过来，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清闲下来的不习惯。
“怕是悬咯。”阿娟端起茶杯，吹开浮沫，轻轻啜了一口，“估摸着又陪秋子姑娘去哪儿了吧。他昨天不是说了，今天要去什么新开的网红书店打卡？”
小翠“噗嗤”笑出声：“威哥去书店？他以前可是说，除了收废品的价目表，看别的字都头晕。”
“此一时彼一时嘛。”阿娟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阿威放手是好事，她和阿翠确实轻松了不少，但她心里清楚，这份宁静之下，潜藏着某种不确定性。阿威这人，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万一哪天他这恋爱谈腻了，回头一看仓库账目，会不会又……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至少眼下，是风平浪静的。
而这风平浪静，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
---
夏日的清晨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泼洒在“强记废品回收公司”那略显凌乱的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旧纸张和阳光蒸腾下泥土混合的独特气味，几只麻雀在堆叠如山的纸壳箱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给这片平日总是充斥着人声与车辆轰鸣的角落，带来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慵懒的宁静。
阿强和老婆两个人大早上还赖在床上，相互嬉戏，看着老婆光滑的肌肤，阿强忍不住又想压上去。老婆急忙闪退，“昨天晚上才给你的……，怎么又来”。阿强嘿嘿的笑，不管不顾地做他的那事儿……
阿强觉得自己最近好像活在了梦里。
一种过于美好，以至于他每天早上醒来，都要狠狠掐自己一把才能确认的真实的美梦。
他的“强记废品回收公司”（其实就是租来的院子扩大了点），最近运转得出奇顺利。没有催命符一样的电话，没有鸡蛋里挑骨子的突击检查，没有那些让他血压飙升、彻夜难眠的苛刻指责。五金厂的仓库，阿强把废铜烂铁、纸皮塑料，都能按照既定的流程，分类、打包，最后由阿娟清点、过磅、结算。整个过程顺畅得像抹了油的轴承。
这种正常，对于阿强而言，是久违的奢侈。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仅仅一个多月前，自己是怎样一副惨状。那时，他一听到手机铃响，尤其是那首阿威特意给他设置的、旋律激昂如冲锋号的专属铃声，整个人就会像触电般弹起来，心跳瞬间飙上一百八，手心冒汗，喉咙发紧。接起电话，那边必然是阿威劈头盖脸的训斥：
“阿强！你他妈搞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这里面这么多还能用的材料也想拉出去，你当我瞎？”
“价格！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个品相的纸箱你敢按这个价收？你的脑子是不是也当废品处理了？”
“明天早上六点，我到你这儿检查，要是让我看到把五金厂的材料有拉出去的，合同立马作废！”
那段时间，阿强觉得自己快被阿威逼成了精神分裂症。白天神经紧绷，晚上噩梦连连，梦里都是阿威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和永无止境的挑剔。他变得疑神疑鬼，生怕出一点纰漏被阿威抓住把柄。他老婆都说他魔怔了，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可现在……阳光真好。阿强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慢悠悠地呷着粗茶，看着雇来的两个小工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刚收来的矿泉水瓶。院子里不再有往日那种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紧张氛围，连空气都显得清新了许多。
然而，长期的“受虐”让他对这种“优待”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太平静了，平静得诡异。阿威怎么会突然放过他？是找到了更便宜的供货渠道，准备一脚把他踢开？还是憋着什么更坏的大招？
这种疑虑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他的心。他决定，必须去五金厂仓库探探虚实。
---
这天下午，阿强开着那辆漆皮剥落的小货车，载着满满一车打包好的废纸壳，驶向了五金厂。一路上，他都在心里打着腹稿，盘算着怎么才能“自然而不做作”地打听到阿威的消息。
车子驶入仓库旁边，走进去一看果然只有阿娟和小翠在忙碌。阿威那辆标志性的越野车车不见踪影。阿强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是放松，也是更加好奇。
阿强脸上堆起习惯性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娟姐，小翠，忙着呢？”
“强哥来啦。”阿娟回过头，笑着招呼，“今天废品可不少。”
“这么多。”阿强一边应和着，一边帮忙整理，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办公室那边瞟。
过磅，签单，一切流程走完，阿强磨蹭着没有立刻离开。他掏出口香糖，递了一片给小翠（被婉拒），然后又递给阿娟（阿娟摆手），最后自己象征性地一片，靠在车头上，慢慢咀嚼。
“那个……最近，五金厂效益还行哈？”他找了个最蹩脚的开场白。
“就那样呗，老样子。”阿娟一边在单子上写着什么，一边随口答道。
“哦……我看，最近好像……挺清净的。”阿强斟酌着词句，“威哥……他最近是不是挺忙的？好像有阵子没见着他了。”
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略带紧张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急切。
阿娟何等聪明，早就看出了阿强那点小心思。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同情这个被阿威“折磨”怕了的男人。她放下笔，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分享八卦的轻松表情。
“他呀，可是忙着呢！”阿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忙着谈恋爱呢！”
“谈……谈恋爱？”阿强愣住了，咀嚼口香糖停了一下。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设想了一百种可能，工厂扩张、家里变故、甚至身体不适，唯独没往这个方向想。
“对啊。”小翠也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补充，“就是娟姐上次跟他介绍那个秋子姐，可漂亮了，脾气也好。威哥现在啊，整个人都围着秋子姐转，一天到晚手机不离手，不是发信息就是打电话，还总跑出去约会，什么看电影、逛公园、吃好吃的……”
阿娟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也带着一丝姐姐对弟弟的宽容：“可不是嘛。前几天，秋子随口说了句想吃刘记的糖炒栗子，他愣是下班高峰期开车堵了一个多小时去买。昨天还说，要陪秋子去什么手工陶艺馆，做杯子呢！你说他那个粗手粗脚的，捏泥巴？”她笑着摇头，“仓库这点事，他现在是完全没心思管了，全都丢给我和小翠。我们也乐得清闲。”
阿娟说得轻描淡写，阿强却听得心潮澎湃。
信息量太大了！谈恋爱！围着女人转！没心思管仓库！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上。原来如此！原来不是阴谋，不是陷阱，只是阿威那家伙，铁树开花，陷入了温柔乡！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阿威对着手机屏幕傻笑的画面（虽然他没见过，但完全可以想象），浮现出阿威笨手笨脚捏陶艺的样子……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像火山喷发般从他心底涌起，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我只是随便听听”的平静表情。
“哦……原来是这样。”阿强使劲地嚼了一下，稳定了情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那是好事啊，阿威也年纪不小了，是该成个家了。”
“是啊，我们都替他高兴。”阿娟点点头，“就是他这一谈恋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那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儿，全用在琢磨怎么哄女朋友开心上了。”
“理解，理解。”阿强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呐喊：太好了！请务必一直这样琢磨下去！最好直接琢磨到结婚生子，再也想不起仓库和我这号人！
他又故作关心地问了几句关于秋子和阿威恋情的细节，阿娟和小翠也乐得分享，你一言我一语，把阿威最近的“糗事”和“变化”说了个七七八八。阿强听得津津有味，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着他的判断——他安全了！他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阿强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那行，娟姐，小翠，你们忙着，我先回去了，还有一些其他事情。”
“好嘞，强哥慢走。”阿娟笑着挥手。
阿强转身上了车，发动引擎。直到车子驶离五金厂，拐过街角，彻底脱离了阿娟和小翠的视线，他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弛下来。
“啊——！！！”
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充满宣泄意味的低吼，在狭小的驾驶室里炸响。他猛地一拍方向盘，汽车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鸣笛，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是久违的自由在胸腔里轰鸣。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照进来，落在他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的脸上。他感觉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连路上嘈杂的车流声，听起来都像是一首欢快的交响乐。
他不用再担心合同被随时撕毁，不用再害怕那夺命连环扣，不用再在深夜反复咀嚼白天的训斥而失眠。他的废品收购公司，可以按照他的节奏，他的方式，安安稳稳地经营下去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正常”，让他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第一次觉得，能够平平静静地收废品，原来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收购公司，阿强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他哼着不成调的歌，手脚麻利地帮着工人干活，变得出奇的和气，甚至主动给工人加餐。
“老板，今天有啥喜事啊？这么开心？”一个相熟的老头笑着打趣他。
阿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嘿嘿笑道：“没啥，没啥，就是觉得啊，今天这天气，真好！”
是啊，真好。阿威在恋爱的甜蜜里沉醉，阿娟和小翠享受着难得的清闲，而阿强，则在无人打扰的角落里，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自由。
这片天地，似乎因为一段突如其来的恋情，而暂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让所有人都感到舒适的平衡。至于这种平衡能持续多久，未来是否会因为阿威恋情的进展（比如顺利或挫折）而再次打破，那是未来的事情了。
至少此刻，阿强是真心实意地，希望阿威和那个素未谋面的秋子姑娘，能够长长久久，甜甜蜜蜜。他们的幸福，就是他阿强最大的幸福保障。
他拿起手机，看着通讯录里“阿威”那个名字，第一次，没有感到心悸，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祝福，轻轻低语：
“威哥，加油啊！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