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的初秋,寒意来得格外早。
沈渊在河南斩杀贪官、分发种粮、收编流民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江南的血色清洗更加深远,也更加复杂。
它撼动的,是千年帝国统治最根基处的秩序与观念。
北京皇极阁内,争论前所未有地激烈。
沈渊“先斩后奏”,擅杀朝廷四品命官,此举彻底践踏了固有的司法程序与官僚体系内部的潜规则。
即便那汝州知州罪该万死,也应由三法司会审,明正典刑。
沈渊的行为,在众多官员眼中,已与“跋扈”、“权奸”无异。
“陛下!沈渊持王命旗牌,便可随意生杀予夺,视国法如无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今日可杀一贪官,明日便可杀一诤臣!长此以往,朝纲何在?法治何存?”
“沈渊在河南收拢流寇,许诺‘永不加赋’,此乃收买人心,其心叵测!”
弹劾沈渊“专权乱法”、“蓄养私兵”、“动摇国本”的奏章,如雪片般堆满御案。
这一次,不仅是旧有的反对派,连一些原本因新政强军而保持沉默的中间派官员,也加入了质疑的行列。
沈渊的权力,已大到令整个文官系统感到本能恐惧的地步。
朱由检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能“听”到那些官员心中,除了对沈渊的恐惧与嫉妒,更有对皇权无限扩张、破坏“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传统的深切忧虑。
然而,他更“听”到河南那边,因沈渊的果断行动而暂时平息下去的民怨,以及李岩部众开始协助官府丈量土地、分发新作物种子的微妙转变。
“够了!”朱由检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汝州知州贪酷激起民变,罪证确凿,沈渊临机处断,何错之有?尔等在此空谈法度,可能替朕平定河南乱局,可能替朕筹措辽饷新军之费?!”
他环视群臣,目光冰冷:“传朕旨意,嘉奖沈渊河南之功。着其全权处理河南善后,所行诸策,皆为定例!再有非议沈渊乱法者,视同阻挠新政,一体论处!”
皇帝的偏袒与强硬,达到了顶点。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一种无声的裂痕,在君臣之间,在皇权与整个文官集团之间,悄然扩大。帝星之下,阴影渐浓。
河南,汝州。
沈渊并未因皇帝的嘉奖而放松。
他深知,斩杀知州只是一时震慑,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将动荡的河南引入正轨。
他以汝州为试点,推行了一系列组合拳:
清丈田亩,推行“摊丁入亩”:由李岩麾下熟悉地方情况的旧部配合内卫、户部官员,雷厉风行地清查豪强隐瞒的土地,重新核定税基。阻力巨大,但在新军刺刀的护卫下,勉强推进。
以工代赈,推广新作物:利用抄没的部分贪官家产和朝廷拨付的专项资金,组织流民修复水利、道路,并以官价提供番薯、玉米种苗,派格物院士子指导种植。
编练“屯垦乡兵”:在李岩部众中挑选数千名年轻力壮、略有纪律者,仿照武锐新军编制,组建“屯垦乡兵”,负责维护地方秩序,剿灭小股土匪,其粮饷由清理出的部分官田产出支应,李岩被授予游击将军衔,暂领其众。
这些措施,暂时稳定了河南最混乱地区的局面。
饥民得到了喘息之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李岩看着麾下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兄弟,如今穿着虽简陋却统一的号服,吃着官粮,参与建设家园,心中对沈渊的观感复杂难言。
他似乎找到了一条不同于彻底破坏的道路,但前路依旧迷茫。
然而,隐患也随之埋下。
“屯垦乡兵”对李岩的个人忠诚度极高,其与朝廷正规军体系格格不入。
地方士绅对清丈田亩恨之入骨,暗中抵制不断。
整个河南,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沈渊的努力,只是暂时压住了引信。
相比于朝堂的争论与河南的忙碌,经历血腥清洗后的江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公开的反对声音几乎绝迹,诗社文会凋零,连商贸活动都萧条了不少。
士绅们紧闭门户,噤若寒蝉。
但这死寂之下,是更加绝望和危险的暗流。
北廷的屠刀和沈渊在河南“收买人心”的举动,让残余的顽固派彻底明白,妥协与共存已无可能。一种“与其坐以待毙,不若玉石俱焚”的极端思想开始蔓延。
秘密的联络变得更加频繁和隐蔽。
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经济抵制和舆论攻击,开始将大量资金用于贿赂京官、结交宫中宦官、甚至暗中联络对皇帝和沈渊不满的藩王宗室。
一条更加隐秘、也更加致命的战线,在黑暗中悄然铺开。
他们的目标不再仅仅是阻止新政,而是要从根本上,扳倒那个支持新政的皇帝,以及他麾下那个可怕的“权奸”。
关外,皇太极终于收到了一份来自南朝“朋友”的“厚礼”——并非蒸汽机的核心图纸,而是几名通过特殊渠道“请”来的、曾参与过京华制造局外围项目、对飞雷炮和“震天火葫芦”有一定了解的工匠家属,以及一份更加详细的、关于这两种武器使用效果和大致构造的描述。
与此同时,江南的暗线也传来消息,透露了北廷内部因沈渊专权而矛盾激化,以及皇帝与文官系统近乎决裂的现状。
皇太极看着这些情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范先生,看来我们的‘朋友’们,终于开始下重注了。”他缓缓道,“技术的差距,非一日可追。但人心的裂痕,却是最好的武器。”
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调整:
“传令各部,继续加紧操练,仿制火器之事不可松懈,但暂缓一切大规模入塞计划。”
“告诉莽古尔泰和多尔衮,多派小股精锐,持续骚扰明军防线,尤其是宣大、蓟镇方向,要让明朝皇帝和他的将军们,始终不得安宁。”
“最后,加大对南朝内部所有反对势力的支持,无论是江南的士绅,还是……其他可能的人。我们要帮他们把明朝这台机器,从内部彻底搅乱!”
他决定暂避锋芒,将主要精力放在利用和扩大明朝的内部矛盾上。
他要做一个耐心的渔夫,等待巨兽在内部的撕咬中流尽鲜血。
帝国的根基在震动,君主的权威在孤独中闪耀着危险的光芒,而四方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那光芒的源头汇聚而去。
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风暴,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