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的初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新政与旧制的碰撞,已从朝堂的奏章、地方的阳奉阴违,逐渐渗透至帝国肌体的最细微处,引发着无声却剧烈的痉挛。
京华制造局的戒备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等级,但最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名能够接触到蒸汽机核心图纸、因不满考成法对其“怠政”评价而被降职调离的户部前吏员,在试图携图南逃时,于山东境内被内卫拦截。
经过紧急审讯,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事实浮出水面:此人已非首次泄密,之前已通过隐秘渠道,向江南方面传递了部分早期蒸汽机的工作原理图和关键参数!
虽然最新型号的完整图纸未被带出,但基础原理的泄露,意味着对手不再是完全懵懂无知。
可以预见,凭借江南雄厚的工匠基础和财力,仿制甚至改进蒸汽机,并非天方夜谭。
更可怕的是,谁能保证这些情报不会经由江南的某些渠道,最终流向关外?
消息传到西暖阁,朱由检震怒之余,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对内部清洗的决绝。
“查!一查到底!凡有牵连者,无论官职,一律严惩!”
一场针对官僚系统内部、更加彻底和残酷的肃清,在骆养性的主持下,以更隐秘也更高效的方式展开。
一时间,各部院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改革的代价,开始显现出其冷酷的一面。
与此同时,一种来自底层、迥异于士绅抵抗的声音,也开始在北方悄然传播。
一个名叫李岩的河南举人(注:历史上为明末农民军谋士),因家乡灾荒、目睹官绅依旧催逼钱粮,愤而着书,写出了《均田免赋论》等文章。
这些文章并未直接支持沈渊的“官绅一体纳粮”,而是提出了更为激进的“均平土地,免除一切苛捐杂税”的主张。
这些言论如同野火,在饱受赋役之苦的北方农村悄然流传。
它们巧妙地将矛头指向了所有地主官绅,无形中与沈渊旨在扩大税基、却暂时无法根除土地兼并的新政,形成了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对冲。
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小股流民,打着“均田”的旗号,冲击地方豪强的庄园。
这引起了沈渊的高度警惕。
他深知,这种绝对平均主义的诉求,在生产力低下的当下,只能是破坏而非建设,最终会导向无政府状态的混乱,反而会葬送所有改革的成果。
他立即指示《京报》组织文章,一方面揭露官绅不纳粮的本质不公,另一方面也理性分析“均田”在当下的不可行性与潜在危害,试图将民怨引导向支持“摊丁入亩、官绅同税”的理性轨道上来。
然而,思想的幽灵一旦放出,便再难收回。
底层涌动的不安,成为了这场大变革中又一个不可控的变量。
关外,沈阳。
皇太极的案头,摆放着几页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锅炉和活塞形状的草图,以及关于那“声如霹雳”武器威力的更详细描述。
虽然核心机密仍未掌握,但这些零碎的信息,已足以让他和他麾下的谋士们感到巨大的压力,同时也看到了方向。
“范先生,看来南朝的朋友,比我们想象的更有用。”皇太极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传令给工部,集中所有汉人匠户,按此思路,加紧试制!不必追求完全一样,只要能造出能用的‘大力’,便是大功一件!”
他意识到,技术上的差距正在拉大,单纯依靠骑射的优势时代可能一去不返。大金必须开始自己的“仿制”与“追赶”。
而在波涛汹涌的东海上,登莱水师的“猎杀”行动也进入了高潮。
根据内卫提供的线索,孙元化锁定了几艘频繁往来于朝鲜、日本与江南之间,行踪诡秘的大型商船。
在确认其中一艘名为“福海”号的商船装载着严禁出海的优质生铁和硫磺后,孙元化亲自率领以“威海”号为首的三艘蒸汽战舰,在济州岛以南的公海海域,进行了拦截。
“福海”号试图凭借速度逃窜,但在蒸汽战舰不知疲倦的追击下,距离被迅速拉近。
在警告无效后,“威海”号舰首重炮发出怒吼,一发炮弹精准地击断了“福海”号的主桅。
失去动力的商船被迫停航,水师官兵登船检查,人赃并获。
从船长密室中搜出的,不仅是违禁物资,更有与江南某着名海商家族及沈阳晋商商号的往来密信,坐实了这条跨越渤海、连接江南与关外的隐秘走私通道。
孙元化当机立断,将“福海”号连同船货一并扣押,相关人员全部押回登莱审讯。
这一次的海上截杀,不仅沉重打击了江南与后金之间的物资纽带,更获得了一份可能牵扯出更多幕后人物的铁证。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骆养性呈上的关于泄密案的报告、孙元化送来的截获密信抄件,以及各地关于“均田”言论流传的密报。
他的脸上已看不到丝毫的犹豫彷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听”到了官僚系统的腐败与背叛,士绅阶层的顽固与自私,底层民怨的躁动与危险,以及关外敌人如芒在背的窥伺。
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一个清晰的结论:这个帝国,已病入膏肓,非用猛药、下重手,不能刮骨疗毒。
“拟旨。”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设立‘新政督办总署’,由沈渊总领,授王命旗牌,凡四品以下官员,有阻挠新政、贪墨渎职者,可先拿问后奏!第二,着户部、兵部,即日拟定‘官绅一体纳粮’在北直隶、山东、山西全面推行之细则,秋收后即行!第三,告诉骆养性和孙元化,给朕顺着‘福海’号这条线,挖下去!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这道旨意,意味着沈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力,也意味着改革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再无转圜余地。
沈渊接旨时,心情同样沉重。
他知道,皇帝已经做出了最终的选择,而他自己,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高处。
他手中的棋局,已至中盘,每一子落下,都可能决定国运兴衰。
他不仅要与明处的敌人博弈,还要警惕暗处的冷箭,更要小心引导那来自底层的、可能焚毁一切的野火。
帝国的巨兽,在内外压力的逼迫下,终于彻底睁开了冰冷的双眸,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