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的春天,似乎是在一种奇异的张力中到来的。
北直隶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京畿大地却已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角力——一种是自上而下、携雷霆之势的革新风暴,另一种则是盘根错节、绵延千年的沉默抵抗。
携“虎峪大捷”之威,沈渊终于将酝酿已久、却因阻力过大而迟迟未能推出的两项核心改革,正式提上了日程,并在朱由检的强力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颁布天下。
其一为 《崇祯十年考成法》 。
此法一改过往考核官员只重道德文章、不重实际政绩的积弊,将“钱粮征收、刑名诉讼、教化治安、工程水利”等列为“硬项”,并首次将“新法推行成效”(如新作物推广面积、官学蒙童数目、工坊营造效率等)纳入地方官考核,与升迁罢黜直接挂钩。
更令旧官僚体系震动的是,考成权被大幅收归由沈渊实际掌控的“吏部考功清吏司”,并引入内卫及革新派御史进行暗访复核,试图从根本上扭转官场因循苟且之风。
其二,便是在北直隶、山东、山西三省先行试点的 “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 之策。
此策直指帝国赋税制度的根本弊端——享有免税特权的官绅阶层占据了大量土地,却将税赋压力转嫁给无地或少地的平民。新政要求,无论官绅平民,所有田亩均需按实丈量后的面积缴纳田赋,并逐步将原本按人丁征收的“丁银”摊入田亩之中。
这意味着,拥有大量土地的士绅阶层,将首次需要为自己名下的田产缴纳足额的赋税!
这两项政策,如同两把锋利的双刃剑,一剑斩向官僚系统的惰性,一剑刺向士绅特权的根基。
诏令颁布,朝野瞬间失声,随即暗流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汹涌的态势爆发出来。
朝堂之上,这一次没有激烈的廷争面谏。
反对者们似乎学乖了,他们不再与态度坚决、手握利器的皇帝和新政核心正面冲突。
然而,政策在推行过程中,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软钉子”。
在地方,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吏被士绅家仆“不小心”冲撞落水;记载田亩数量的鱼鳞图册所在库房“意外”失火;地方官上报的考核数据变得异常“漂亮”,却在细节处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与欺瞒。一种无形的、广泛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在帝国的基层悄然蔓延。
更令人头痛的是舆论层面的反击。
江南的士林不再公然抨击政策本身,而是开始“考据”历史,撰写大量笔记杂谈,引经据典地论证“士大夫乃国之栋梁,与国同休戚,优免赋税乃养士之古制,亦为维系地方教化之根本”,将新政描绘成“刻薄寡恩,动摇国本”的败政。
这些言论通过私刻文集、书院讲学等方式,在士绅阶层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面对这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把手的抵抗,沈渊的应对策略是 “以实破虚,以数据对抗空谈”。
他指示《京报》连续刊发系列文章,不再进行道德辩论,而是直白地列出数据:
对比北直隶试点县与江南某赋税重镇的田亩总数、在籍人口与实收税银,揭示特权阶层占据大量土地却纳税极少的惊人事实。
详细报道京华制造局一个普通熟练工匠凭借技艺获得的收入,足以供养五口之家并送子入学,以此证明“实学”并非低贱,亦可安身立命。
甚至将飞雷炮在“虎峪大捷”中造成的敌军伤亡估算(略有夸大)公之于众,用最直观的方式展示新技术带来的国家安全效益。
这是一场争夺人心与事实的战争。
沈渊要用实实在在的数字和效益,去冲击千年固化的观念与利益。
尽管阻力重重,变革的星火仍在顽强地闪烁。
北京格物书院的第一批毕业生,共计二十七人,虽然人数稀少,却如同珍贵的火种,被分配至京华制造局、登莱船厂、武锐新军乃至户部清吏司等关键部门。
他们或许官职卑微,却带来了全新的思维方式和解决问题的技能。一个名叫宋应星的年轻士子(注:历史上宋应星于此时期活跃),因对农业和手工业技术极感兴趣,毅然放弃科举,投身格物书院,很快便在农具改进和火药提纯方面展现了过人天赋,被沈渊破格提拔为格物院博士。
而在南京,一处不起眼的河房画舫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而阴沉的面孔。
江南顽固派的核心人物再次秘密集会。
北廷的强硬手段和新政的步步紧逼,让他们感到了末日将至的恐惧。
“考成法是要夺我们的权,一体纳粮是要我们的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一个苍老而充满怨毒的声音低吼道。
“北廷有铁船利炮,有妖法般的火器,如何抗衡?”
“硬拼自然不行……但,别忘了,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的天下。皇帝可以杀一个姜瑄,难道能把所有读书人都杀光吗?他能靠那些奇技淫巧的匠人胥吏治理天下吗?”
“不错!我们可以让新政在地方寸步难行!让税征收不上来,让工坊开不下去,让那些格物院的‘异类’在官场无立锥之地!”
“还有……关外的那位,不是一直想要‘朋友’吗?或许,我们可以送他一份‘大礼’,一份关于北廷新军布防、乃至那些‘妖器’弱点的‘大礼’……让北廷首尾难顾!”
密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秦淮河的夜色与波光之中。
一股更加阴险、也更加绝望的反扑,正在暗夜中酝酿。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各地送来的、关于新政推行受阻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长时间的权力斗争与“读心”能力的运用,让他原本尚存的一丝少年意气彻底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能“听”到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官心中的算计,也能“听”到江南那些密谋者近乎疯狂的怨毒。
他没有愤怒,只是对侍立一旁的沈渊淡淡说道:“先生,看来,仅仅是虎峪的惊雷,还不够响。”
沈渊躬身道:“陛下,惊雷可破敌胆,然欲润泽万物,非细雨春风不可。臣请加大格物书院投入,广开蒙学,启蒙民智;同时,对冥顽不化、尤其是有通敌实据者,仍需……雷霆手段。”
朱由检微微颔首:“准。书院之事,你放手去做。至于雷霆……”他眼中寒光一闪,“骆养性知道该怎么做。”
沈渊退出西暖阁,站在宫墙之下,望着南方沉沉的夜空。
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即将到来。
改革已深入骨髓,触及的灵魂远比触及的利益更加顽固。
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黑暗。
但他手中,不仅有雷霆利器,更有刚刚点燃的、微弱的星火。
他相信,只要这星火不灭,终有一日,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