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的春天,是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与日益尖锐的内部对立中到来的。
帝国的北方,矿税清查与漕运折银的试点在强力的推行与新军的弹压下,如同在淤泥中艰难前行的老牛车,虽缓慢却固执地碾过一道道障碍,勉强维持着推进的态势。
然而,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地方上的怨气在积累,朝堂上的敌意愈发不加掩饰。
与此同时,江南士林针对沈渊“道统”之争的舆论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那篇《辩质文》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更广泛、更深刻的思想论战。
支持改革的年轻士子与守旧的理学名宿在各类文会、书院乃至民间茶馆中激烈辩论,彼此攻讦,“实学派”与“心性派”的分野逐渐清晰,原本铁板一块的士大夫阶层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这股风潮甚至刮进了相对封闭的紫禁城。
一些宦官、嫔妃,乃至皇后周氏,在家族或身边保守派官员的影响下,也开始对沈渊那些“离经叛道”的举措心生疑虑。
一日,朱由检甚至在用膳时,听周皇后委婉提及“外间皆言沈先生之学近于霸术,非仁政之本”,虽被他当即斥回,但心中那份孤独感与压力却愈发沉重。
他能“听”到,在这座他赖以发号施令的宫殿深处,也开始弥漫着不解与抵触的情绪。
所有的矛盾,都在等待着一个引爆点。
而这个点,随着初夏的季风,悄然来临。
五月,登州港终于盼来了远方的归帆。
然而,驶入港口的,并非预想中浩浩荡荡、满载金银的船队,而是仅存的两艘伤痕累累的“探索者”号与“勇气”号。
旗舰“远望”号及其搭载的大部分货物、人员,已永远沉没在狂暴的太平洋深处。
幸存者带回了混合着希望与噩耗的复杂信息:
他们确实抵达了西人所言的“金山”海岸(北美西北部),并与当地土着进行了初步接触,用携带的瓷器、丝绸换取了少量看似含金的河沙、一些奇特的毛皮和种子。
那里并非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天堂,而是一片广袤、原始且充满未知的土地。
然而,在返航途中,船队遭遇了持续的风暴与诡异的浓雾。
“远望”号连同船上数十名最富经验的航海者、包括一位精通西学的格物院骨干,不幸触礁沉没。
巨大的损失让这次耗资巨大的远航,在账面上看,几乎血本无归。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
反对派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蜂拥而至。
“臣早言海外探险乃虚耗国帑之举!如今船毁人亡,百万资财付诸东流,此非天意示警耶?”
“沈渊好大喜功,欺瞒陛下,以致水师精锐葬身鱼腹,此乃误国之罪!”
“海事债券本为镜花水月,如今远航失败,拿何兑付?届时商民哗变,谁担其责?”
弹劾的奏章瞬间淹没了通政司。
这一次,他们抓住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巨大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
要求沈渊罢官谢罪、废止海权司、停止一切远航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些购买了海事债券的商人更是人心惶惶,纷纷聚集在海权司衙门外观望、打探,恐慌的情绪在资本市场初现萌芽的帝国悄然蔓延。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向沈渊和朱由检袭来。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幸存船长呈上的航海日志和那袋来自新大陆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河沙,脸色阴沉。
损失是真实的,朝议是汹涌的。
他甚至能“听”到,此刻宫门外,那些跪谏的官员心中那混合着“正义得以伸张”的快意与彻底扳倒沈渊的迫切。
“先生……”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动摇,“此番……损失惨重啊。”
沈渊拿起那袋河沙,在手中掂了掂,又拿起几粒土着那里换来的奇特的、黄色颗粒状的种子(玉米),以及几张厚实柔软的毛皮(海獭皮)。
他的脸上虽有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陛下,”他沉声道,“臣看到的,不是失败,而是代价!是探索未知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他指着那些物品:“请看,此沙虽微,却证实了那片土地确有金矿,只是我等尚未找到富集之地!此种种粒饱满,薄珏已初步研判,其耐旱高产之性恐远超我等想象!此皮毛之厚软,乃御寒上品,若能量产,其利不下丝绸!”
“更重要的是,”沈渊的声音提高,“我们失去了‘远望’号,但‘探索者’号带回了迄今为止最精确的太平洋海图,记录了洋流、风向、岛屿!我们摸清了航路的大半,知道了危险何在!下一次,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增!此乃无价之宝!”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由检:“陛下,绝不能因一时挫败而放弃海洋!若如此,正中了那些希望我大明永远困守陆上、内耗不休者之下怀!皇太极在关外虎视眈眈,他会因为我们一次航海的失败而停止觊觎吗?”
朱由检被沈渊话语中的坚定与远见所触动,但他依然忧虑:“然则朝议汹汹,债券兑付在即,如之奈何?”
“朝议之事,臣自当上疏自陈,承担指挥失察之责!但海权司绝不能废,远航绝不能停!”沈渊斩钉截铁,“至于债券兑付……陛下,请从内帑拨出部分银两,加上此次带回的毛皮、部分奇异物产(如巨大的松木雕刻)拍卖所得,优先足额兑付小额债券,稳定民心。同时宣布,海权司将即刻筹备第三次东渡,所有此次债券持有人,可优先以旧债折价入股未来的‘远东贸易公司’,共享长远之利!我们要告诉天下人,朝廷的信用,比金子更珍贵!”
就在这时,王承恩神色慌张地疾步而入,呈上一份密报。
“陛下,沈先生,辽东急件!皇太极……皇太极在辽阳誓师,以‘明国无道,天怒人怨’为由,再次大举兴兵!其前锋已破大安口,兵分两路,一路西进威胁宣大,一路……一路似有再次直扑蓟镇、威逼京师之意!”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内争未平,外患已至。而且皇太极选择的这个时机,毒辣到了极致——正是明朝内部因远航失败而争吵不休、人心浮动之时!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所取代。
外敌的刀锋,比任何朝堂争论都更能让一个帝王清醒。
“拟旨!”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渊调度海事,虽有挫失,然忠心可鉴,着罚俸一年,仍总督海权司及诸项新政,戴罪立功!敢有再言废海权、止远航者,以通虏资敌论!”
“诏告天下,朝廷信债,必定兑付!凡认购债券者,皆为国出力之义商,朕与朝廷,绝不相负!”
“传令孙承宗、袁崇焕、满桂、周遇吉,各镇严守,朕,要再次亲临前线!”
危机,将分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帝国的命运,再次系于那即将燃起的烽火线之上。
而沈渊知道,这一次,他们必须赢得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才能为这艰难前行的改革,赢得最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