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的冬天,是在一种夹杂着胜利喜悦与深层焦虑的复杂情绪中降临的。
京畿的烽火暂时熄灭,东南的海波也暂归平静,但帝国肌体深处的痼疾,却并未因一两场军事胜利而痊愈。
沈渊借助大胜余威推行的深层改革,如同手术刀般探向帝国最敏感、也是最腐朽的神经中枢,立刻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痉挛。
首先掀起波澜的,是沈渊力主的“矿税整顿”与“漕运折银”试点。
在北直隶顺天府和山东登莱地区,由户部、工部革新派官员及内卫人员组成的“矿税清厘小组”开始行动。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被地方豪强、卫所军官乃至宗室勋贵私下把持、瞒报产量、偷漏税赋的煤窑、铁矿。
按照沈渊的构想,不仅要追缴欠税,更要尝试将这些矿产的部分股权或经营权收归“皇产”(实际由海权司或格物院控制的国资雏形),以确保新兴工业的原料供应。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张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网络。
小组所到之处,明面上的配合与暗地里的抵抗交织。
账册依旧“遗失”,矿洞“意外”坍塌,运输道路被“流民”阻断,甚至小组驻地夜间会遭到冷箭袭击。
在顺天涿州的一处煤矿,清厘小组试图封存一个明显产量与上报税额不符的煤窑时,竟引发了当地矿主勾结卫所兵丁的武装对峙!
虽然最终在周遇吉派出的新军小队弹压下未能酿成大乱,但紧张态势已昭然若揭。
“漕运折银”的试点同样举步维艰。
在山东境内选择的几个漕粮转运节点,朝廷试图让漕粮缴纳部分折合成银两,以减少实物运输的损耗和官吏插手的机会。
此举立刻遭到了漕运系统自上而下的软抵抗。
漕丁鼓噪,声称折银压低了他们的收入;沿河州县官员则上书抱怨,称折银导致市面银贵物贱,反而苦了百姓;更有潜藏在背后的粮商、仓官,因无法在实物转运中上下其手而损失暴利,恨得咬牙切齿。
试点地区的漕粮转运效率人为地大幅下降,通往京师的粮船明显迟滞,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帝国的咽喉。
朝堂之上,新一轮的攻讦浪潮借势而起。
这一次,反对者们学聪明了,他们不再直接攻击皇帝和沈渊的个人品德或忠诚,而是将矛头指向政策本身的“弊端”。
“陛下!矿税之征,本为抑商重农,如今反其道而行之,专务搜刮矿利,致使豪强离心,地方不宁,此非治国之道!”
“漕运折银,看似便民,实则扰民!运河百万生灵赖漕运为生,今朝廷欲断其生计,岂非逼民为盗?”
“沈阁老新政,看似为国敛财,实则与民争利到了极致!长此以往,恐生陈胜吴广之祸!”
这些言论,裹挟着“为民请命”的外衣,在朝野间广泛传播,引发了不小的舆论共鸣。
甚至连一些原本对改革持同情态度的官员,也开始对如此激进的财经手段产生疑虑。
朱由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能“听”到那些慷慨陈词的官员心中,混杂着对利益受损的愤怒、对权力被侵蚀的恐惧,以及部分人被煽动起来的、真诚的担忧。漕运的迟滞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一旦京师粮储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是否……缓一缓?”朱由检再次流露出犹豫,“漕运关乎京师命脉,矿税之事,亦可徐徐图之。”
沈渊深知此刻退让便是前功尽弃。“陛下,疖子不挤,脓血不出!此番阻力越大,越证明我们触及了根本。他们正是看准了漕运关乎京师命脉,才以此相挟!若此刻退让,他们日后必将变本加厉!”
他提出了应对策略:“对于漕运,可双管齐下。一面,请陛下下旨申饬漕运总督及沿线官员,限期解决转运迟滞问题,否则严惩不贷!另一面,加速登莱至天津的海运漕粮测试!孙元化奏报,新造的海船已能稳定航行此线,虽运量尚不及河运,但可作为一种战略备份和威慑,让那些倚仗漕运卡脖子的人知道,朝廷并非只有运河一条路!”
“至于矿税,”沈渊目光冷冽,“更需强硬!请陛下授权新军,对胆敢武力对抗朝廷清查者,无论涉及何人,皆以谋逆论处,坚决镇压!同时,可公示部分追缴的巨额税款及查实的贪腐罪证,让天下人看看,这些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的豪强,究竟吞没了多少本该属于朝廷、属于百姓的血汗钱!”
朱由检权衡再三,再次选择了支持沈渊。
他下发了措辞严厉的旨意,并批准了新军必要时可采取强制手段。
同时,他也默许了沈渊加大海运测试力度的建议。
然而,就在朝廷与旧势力在北方矿税、漕运问题上激烈角力之时,南方传来了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以复社名士陈子龙、夏允彝等人为代表的江南士绅集团,联名上书,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具体政策,而是直接质疑改革的“道统”。
他们撰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书,引经据典,核心论点只有一个:沈渊所行之新政,重工商而轻农耕,崇技巧而废礼乐,乃是“舍本逐末”,“以夷变夏”,长久下去,必将导致华夏文明沦丧,礼崩乐坏!
这篇雄文在江南士林中被广为传抄、唱和,迅速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风暴。
它巧妙地将经济利益的冲突,提升到了文明存续的高度,深深刺痛了许多传统士大夫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甚至一些原本因开海可能带来利润而对沈渊抱有期待的东南商人,在此种“道义”压力下,也开始动摇、退缩。
这无疑是一招杀手锏,它试图从意识形态的根源上,否定沈渊所有改革的合法性。
面对这来自“文明”层面的指控,沈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知道,这比任何军事威胁或经济掣肘都更加危险。
他必须做出回应,否则改革的大义名分将被动摇。
西暖阁内,烛火摇曳。沈渊铺开宣纸,提笔蘸墨,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要写的,不是奏疏,而是一篇将要刊行于《京报》(沈渊推动创办的官方报纸雏形)之上的雄文——《辩质文》。
在这篇文章中,他没有就具体政策进行辩解,而是同样从儒家经典出发,阐述他的核心思想:
“陛下,诸公,何为‘本’?何为‘末’?《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使百姓丰衣足食,使国家强盛安宁,此方为固本之道!”
“昔日圣人制耒耜,教稼穑,兴水利,此非‘技’乎?何以成为万世师表?盖因利于民也!今格物院所究,火器之利可御外侮,农技之新可饱兆民,舟车之便可通有无,此皆‘利用厚生’之实学,与圣人之道何悖之有?”
“夫西学之器数,亦乃格物穷理之果。吾取其精粹,去其糟粕,以强我华夏,何来‘以夷变夏’?若固步自封,坐视他族船坚炮利而我徒持空谈,致使社稷倾颓,生灵涂炭,方是真真切切之‘道统沦丧’!”
“臣所为者,非重商轻农,乃欲使农得其利,工尽其巧,商通其货,各安其业,各得其所!使大明不仅为礼乐之邦,更为富强之国,如此,方能上不负陛下,下不愧黎民,外可御强虏,内可安民心!此方为臣心中之‘大道’!”
这篇文章,文风犀利,逻辑严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经世致用”、“富强救国”的主张,将“利”与“义”统一于强国安民的目标之下。
文章一经刊出,立刻在朝野引起了更激烈的争论。
支持者拍案叫绝,认为其说出了心中所想;反对者则斥之为“狡辩”、“异端邪说”。
思想层面的交锋,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
就在这内外交困、新旧思潮激烈碰撞的当口,那艘寄托着弥补财政缺口、带来海外资源希望的第二次东渡探险船队,在孙元化的目送下,再次驶离了登州港,消失在茫茫的太平洋深处。
他们能否成功抵达“金山”,带回足以扭转财政困局的真金白银或高价值物产?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远去的帆影,悬在了半空。
帝国的改革,已驶入最深、最暗的水域,脚下是无数利益的暗礁,头顶是意识形态的风暴。
朱由检与沈渊,还能凭借彼此的信任与超越时代的见识,带领这艘古老的航船,冲破这重重迷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