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缺口处的血战,虽然以明军的惨烈代价暂时守住了防线,但也彻底暴露了北京城防的脆弱。
皇太极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不再执着于强攻德胜门,而是将主攻方向转向了防御相对薄弱的广渠门,同时继续以游骑遮断四方,加紧对北京的心理围困。
城内的压力与日俱增。
粮价已飙升到骇人听闻的地步,柴薪短缺,谣言如同鬼魅般在街头巷尾流传。
有传言勤王大军已被建虏击溃,有传言陛下准备南迁,更有甚者,开始暗中散播“天命不在明”的论调。
若非孙承宗与沈渊一个明着弹压、一个暗中清查,内卫接连处置了几伙散布谣言、试图趁乱牟利的好佞之徒,恐怕城内早已生变。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窒息的时刻,崇祯二年十一月壬午,一骑快马冲破后金游骑的零星拦截,带着浑身血污与尘土,冲入了安定门,带来了一个让全城几乎沸腾的消息:
“来了!援军来了!蓟辽督师袁崇焕,率关宁铁骑九千,已至蓟州!不日便可抵达京畿!”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九门。
守城军民奔走相告,涕泪交加,几乎瘫痪的士气为之一振!
就连深宫中的朱由检,在接到塘报时,也激动得从御座上猛地站起,连日来的阴郁与焦虑仿佛都被驱散了大半。
“好!好!袁师傅终于到了!”朱由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看向身旁的沈渊和孙承宗,“有袁师傅率关宁精锐前来,朕心甚安!京畿之围,解矣!”
孙承宗也抚须点头,面露欣慰。
关宁军是如今大明最能战的部队,袁崇焕更是知兵善战,他的到来,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然而,沈渊的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
他通过内卫的渠道,对袁崇焕的动向并非一无所知。
袁崇焕自得知后金入塞后,行动可谓“迅速”,但他并未直接尾随追击后金主力,而是采取了“蹑踪”策略,沿途收复了被后金放弃的永平、迁安等城,稳扎稳打而来。
此举虽显持重,但未免过于……谨慎了。
皇太极主力就在京畿,他为何不星夜兼程,直驱北京,反而分兵收复空城?
沈渊的疑虑,如同细微的冰刺,扎在心底。
但他此刻没有确凿证据,更不能在皇帝兴头上泼冷水,只能将这份不安暂时压下。
朱由检立刻下旨,褒奖袁崇焕“忠勇可嘉”,命其“速统骑兵,星驰入援,与朕共歼虏于京畿!”
在万众期盼中,十一月甲申,袁崇焕率领的九千关宁铁骑,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北京城东南的沙河一带扎营。
然而,袁崇焕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也让朱由检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没有立刻率军入城协防,也没有主动寻找皇太极主力决战,而是在沙河扎下坚固营寨,并上疏朝廷,言称“将士疲惫,需稍作休整”,同时请求“允准臣部入城休整补给”。
“入城?”朱由检看着袁崇焕的奏疏,眉头紧紧皱起,“如今城外虏骑肆虐,九门紧闭,大军入城,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且关宁军乃野战精锐,正当于城外与建虏周旋,寻机破敌,岂能如寻常兵马般困守城内?”
他“听”到了身旁沈渊心中那同样强烈的反对之意,以及更深层的担忧:袁崇焕此举,是真心求稳,还是……别有顾忌?关宁军跋涉而来,入城休整看似合理,但将最锋利的矛收入鞘中,无异于自缚手脚。皇太极巴不得我所有援军都缩进城里!
朝堂之上,也因此事争论不休。
以首辅韩爌为代表的部分大臣,认为袁崇焕劳师远来,要求入城休整合情合理,应予以准许,以示陛下对袁师信任。
而以兵部尚书王洽、以及一些对袁崇焕素有成见的官员则激烈反对,认为外军不可轻入京师重地,且关宁军理应在外牵制敌军。
就在这争论未定之时,更让朱由检心惊肉跳的消息传来了。
袁崇焕在沙河扎营后,竟未经请示,私下派人与城外的后金军有所接触!
虽然传递的消息语焉不详,似是试探,但这行为本身,在敏感的时刻,已足够触犯帝王最大的忌讳!
“他……他想干什么?!”朱由检接到内卫密报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袁崇焕手握重兵,滞留城下,要求入城,私下通虏……
这一连串的举动,无法不让他联想到历史上那些拥兵自重、甚至反戈一击的武将!
沈渊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最担心的情况似乎正在发生。
袁崇焕的才能毋庸置疑,但其性格中的刚愎与行事的不拘小节(或者说缺乏政治敏感),在此时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了致命的弱点。
“陛下,稍安勿躁。”沈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袁督师或有其考量,或是试探虏酋,或是缓兵之计。然其行为确实不妥,已引朝野疑惧。当务之急,是明确陛下的态度,并弄清楚袁督师的真实意图。”
“如何弄清楚?”朱由检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
“陛下可下中旨,严词诘问袁崇焕三项:一,为何不速击虏而滞留沙河?二,为何执意要求大军入城?三,其私下遣使通虏,所为何事?令其即刻明白回奏!”
沈渊建议道,“同时,命孙阁老以督师之名,节制诸军,令袁崇焕听其调遣,移营至更利于机动作战之位置。再命满桂、侯世禄等部,向沙河方向靠拢,既为呼应,亦为……监视。”
朱由检沉吟片刻,沈渊的建议,既保持了皇帝的威严,给了袁崇焕解释的机会,又采取了实际的防范措施,可谓周全。
“就依先生!”朱由检立刻拟旨,语气极为严厉。
旨意发出,如同在已然汹涌的暗流中又投入了一块巨石。
袁崇焕接到旨意后,心中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但他并未立刻移营,其上疏辩解,言辞恳切却又带着文人的执拗,强调士卒疲敝、需进城休整方能再战,至于私下通虏,则辩称为“探听虚实”、“缓兵待援”。
他的辩解,并未能消除朱由检心中的芥蒂,反而让那种不信任感愈发强烈。
皇帝能“听”到,袁崇焕的奏疏背后,隐藏着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和对自己判断的极端自信,而这种自信,在帝王眼中,往往是危险的信号。
一时间,北京城外,形势变得极其诡异。
皇太极的主力在京城四周劫掠施压,大明最能战的援军却停在沙河与皇帝相互猜忌。
朝堂之上,弹劾袁崇焕“纵敌拥兵”、“心怀异志”的奏章开始出现,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场比城墙攻防更凶险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位曾立下“五年复辽”誓言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沈渊站在皇城之上,望着东南方向沙河隐约的营火,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历史的悲剧,难道真的要重演吗?他这只来自后世的蝴蝶,拼命扇动翅膀,难道最终还是无法改变袁崇焕与崇祯之间那宿命般的猜疑链?
他知道,下一个决定,不仅关乎袁崇焕的生死,更关乎这场北京保卫战,乃至整个大明王朝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