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二月廿三,寅时,格物院地下实验室。
薄珏的眼睛已经熬得通红,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显微镜下,取自病毒原株的样本呈现出诡异的形态——那不是天然病毒该有的规则球状或杆状,而是边缘锐利、表面有金属光泽的奇异结构。
“果然……嵌入了纳米金属颗粒。”薄珏喃喃自语,手在颤抖,“他用什么方法做到的?这个时代怎么可能……”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云中子的徒弟清风冲了进来——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聪明好学,是云中子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少数知道师父与师祖恩怨的人。
“薄先生!分析出来了!”清风举着一叠记录纸,“甲三号原液主要成分是天花病毒变种,但表面包覆了一层极薄的银汞合金;乙七号混有鼠疫杆菌,同样有金属包覆;丙九号最可怕,是炭疽孢子,金属层更厚,能在环境中存活数年!”
三种致命病原体,全部金属化改造。这意味着它们更难被免疫系统识别,更难被药物杀灭,传播能力和致死率都大幅提升。
“解药呢?能配出来吗?”薄珏急问。
“师父留下的笔记里,提到过一种‘破金散’,专门化解金属毒性。”清风翻找着笔记,“但需要大量硫磺、雄黄、还有……雷公藤。”
雷公藤,剧毒草药,用量稍有偏差就会致死。但它的毒性正好可以腐蚀金属。
“以毒攻毒。”薄珏明白了思路,“用雷公藤破坏病毒表面的金属层,暴露病毒本体,再用常规药物治疗。但剂量必须精确到毫厘,而且每个人体质不同,需要个性化配方。”
“那不可能!”清风绝望了,“京城有上万病患,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单独配药?”
薄珏沉默。是的,在这个没有计算机、没有自动化生产线的时代,个性化医疗只是理想。
除非……
“除非能找到共通点。”薄珏眼中闪过光芒,“所有人感染的病毒相同,金属包覆也相同。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种药,能安全地破坏金属层,又不至于毒死人……”
“什么药?”
“不知道。”薄珏诚实地说,“但我们可以试。用病毒样本和不同浓度的雷公藤提取液做实验,找到那个临界点——既能破金,又不致命。”
这是笨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实验室里的所有助手都行动起来。有人研磨雷公藤,有人提取汁液,有人制备不同浓度的溶液,有人用显微镜观察病毒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天色渐亮。
同一时间,西山碧云寺。
工兵营用炸药炸开了密室上方的石板。朱由检和云中子被救出时,两人都因缺氧而虚弱,但无大碍。
“沈卿呢?”朱由检第一句话就问。
“沈大人拿到了病毒原株,已经送回格物院。”骆养性禀报,“但赤松子……跑了。寺庙地下有密道通往后山,等我们找到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搜山!”朱由检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云中子虚弱地说,“师父……赤松子不会逃远的。他一定会去一个地方。”
“哪里?”
“京城的……水源地。”云中子脸色惨白,“他最可能投毒的地方,不是长江黄河,而是京城自己的水源——玉泉山。”
玉泉山!京城八成供水来自那里!
朱由检脸色大变:“快!去玉泉山!”
辰时,玉泉山皇家禁苑。
赤松子果然在这里。他站在泉水源头——一口千年古井旁,身边放着十几个琉璃瓶。井旁倒着几名守卫的尸体,都是一剑封喉。
“师父!”云中子踉跄上前,“住手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赤松子转过身,看着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徒弟,眼中有一丝悲悯:“云儿,你还不明白吗?为师不是在作恶,是在拯救。这场瘟疫过后,人口减半,资源充裕,社会回归淳朴。再配合为师的药物控制,天下才能真正太平。”
“那死去的人呢?”云中子嘶声,“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必要的牺牲。”赤松子淡淡道,“就像农夫收割庄稼,会心疼每一株麦穗吗?”
朱由检拔剑上前:“赤松子,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实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你把自己当神,但神不会用瘟疫杀人!”
“那是因为神不够聪明。”赤松子微笑,“如果有能力控制生死,为何不用?陛下,您不也在用权力控制臣民吗?区别只在于,您用律法,老夫用药。”
诡辩。但一时竟难以反驳。
沈渊这时开口了:“道长,你说你在拯救。那我问你:瘟疫过后,活下来的人就会幸福吗?他们失去了亲人、朋友,生活在恐惧和悲痛中,这就是你想要的太平?”
赤松子沉默片刻:“时间会治愈一切。”
“不,”沈渊摇头,“时间只会让伤口结痂,不会让伤疤消失。你所谓的理想国,建立在万千尸骨上,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鲜血和泪水。这样的国家,活着的人只会日夜做噩梦。”
他上前一步:“道长,您经历过易子而食的苦难。但您忘了,正是因为经历过苦难,才更应该阻止苦难再次发生,而不是制造新的苦难!您当年喝下那碗人肉汤活下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别人也喝人肉汤吗?”
这话击中了赤松子内心最深处。他握紧了拂尘,手在微微颤抖。
“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你从那个‘美好’的未来来,当然可以说漂亮话。你没见过人吃人,没见过易子而食,没见过千里饿殍……”
“但我见过。”沈渊平静地说,“在我的世界,历史上也有过那样的黑暗时代。但正因如此,人们才拼命发展科技,改善制度,让那样的悲剧不再重演。道长,这才是真正的拯救——不是用灾难让人口减少,而是用智慧让资源增加;不是用药物控制人心,而是用教育提升人性。”
赤松子看着他,眼神复杂。良久,他忽然笑了,笑中有泪:“有意思。可惜,太晚了。”
他举起一个琉璃瓶,就要往井里倒!
“不要!”云中子扑上去。
但有人更快——朱由检的剑刺穿了赤松子的手腕!琉璃瓶脱手,在空中被沈渊接住!
赤松子捂住手腕,鲜血直流,却大笑起来:“没用的!老夫已经在十七处水源投毒!就算保住玉泉山,其他地方也完了!大明的维新梦,该醒了!”
“那你就错了。”一个声音从树林中传来。
薄珏带着清风和几名助手走出,手中拿着几个瓷瓶:“赤松子,你的病毒,我们已经破解了。”
“不可能!”赤松子瞪大眼睛,“‘造化之毒’无药可解!”
“那是因为你太自负。”薄珏打开瓷瓶,倒出一些粉末,“你以为金属包覆无懈可击,却忘了金属怕什么——怕酸,怕碱,怕某些特定植物毒素。我们找到了雷公藤的最佳配比,既能破坏金属层,又不会毒死人。”
他看向沈渊:“沈兄,你的建议是对的——用柠檬汁和醋增强雷公藤的酸性,效果提升了三倍。”
沈渊接过瓷瓶,闻了闻,点头:“可以大规模生产吗?”
“格物院所有工坊已经在连夜赶制。”薄珏说,“第一批五千剂,中午就能送到各大医馆。”
赤松子脸色终于变了。他踉跄后退,靠在井栏上:“你们……你们怎么会……”
“因为你不是神。”云中子走到他面前,泪流满面,“师父,您教过我:天道无情,但医者有情。您忘了这话,但弟子没忘。天下医者都没忘——此时此刻,全国上下,成千上万的大夫正在救治病患,他们用的不是神术,是仁心,是科学,是无数人日日夜夜积累的经验和技术。”
他跪下:“师父,收手吧。跟弟子回去,我们一起配真正的解药,救还能救的人。您八十年的修为,不该用在杀人上,该用在救人上啊!”
赤松子看着跪在面前的徒弟,看着周围持剑的士兵,看着沈渊、薄珏、朱由检……这些人的眼中,有愤怒,有警惕,但也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希望。
即使面对死亡,依然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他忽然觉得很累。八十年来,他一直在追求控制,追求完美,追求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但此刻他才发现,那个世界从未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
因为人性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有善有恶,有爱有恨,有自私有无私,有恐惧有勇敢。正是这些矛盾,让人成为人。
他输了。不是输给剑,不是输给药,是输给人心深处那点永不熄灭的光。
“云儿……”赤松子缓缓坐下,靠在井栏上,“为师……真的错了吗?”
“您错了,师父。”云中子哽咽,“但错可以改。跟弟子回去,我们改。”
赤松子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改不了了。为师这一生,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仰头喝下。云中子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师父!您喝了什么?!”
“放心,不是毒。”赤松子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是‘忘忧散’。喝了之后,会忘记所有事情,变成一个……白痴。”
他看向朱由检:“陛下,老夫输了。但老夫不会让你杀,也不会让你审。这样结束,最好。”
药效开始发作。赤松子的眼神逐渐涣散,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开来,最后变成一个婴儿般纯净的笑容。
“云儿……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他茫然地问。
云中子抱住师父,嚎啕大哭。
一场席卷大明的瘟疫危机,以这种方式落幕。始作俑者没有伏法,没有忏悔,只是选择了遗忘——忘记自己的罪,也忘记自己的执念。
或许,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朱由检收起剑,沉声道:“传旨:赤松子已伏诛,疫情可解。全国防疫继续,所有病患免费治疗,所有死者厚恤。另,命各地官府统计损失,朝廷拨款重建。”
他看向沈渊:“沈卿,陪朕回京。烺儿……还在等我们。”
午时,慈庆宫。
太子服下用新配方制作的解药后,高烧终于退了,痘疹开始结痂。虽然右眼视力可能无法完全恢复,但命保住了。
周皇后守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泣不成声。
朱由检走进寝殿时,太子刚醒。孩子睁开左眼,模糊地看到父亲的身影,虚弱地笑了:“父皇……您回来了。”
“朕回来了。”朱由检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儿子的额头,“烺儿,你受苦了。”
“儿臣不苦。”太子轻声说,“儿臣梦见……梦见好多人在哭,在喊救命。儿臣想救他们,但够不着……”
“现在不用怕了。”朱由检柔声道,“瘟疫很快就会过去。那些哭喊的人,都会被救。”
太子点点头,又问:“沈先生呢?他教儿臣的放大镜……儿臣还想学更多。”
沈渊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薄珏刚赶制出来的“眼镜”——用打磨的水晶镜片镶嵌在铜框里,可以矫正视力。
“殿下,试试这个。”
眼镜戴上后,太子的右眼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能看清轮廓了。他惊喜地摸着眼镜:“沈先生,这是……科学吗?”
“是科学,也是仁心。”沈渊微笑,“殿下要记住:科学是工具,仁心是根本。有仁心而无科学,救不了人;有科学而无仁心,会害死人。只有两者结合,才能真正造福苍生。”
八岁的孩子似懂非懂,但重重地点头:“儿臣记住了。将来,儿臣要做个有仁心的皇帝,用科学让百姓过好日子。”
朱由检看着儿子,看着沈渊,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瘟疫,死了近万人,动摇了国本,几乎让维新事业毁于一旦。
但也正是在这场灾难中,他看到了人心的力量——医者日夜不休救治病患,工坊赶制药品器械,百姓自发隔离互助,官员坚守岗位……
维新从来不是他一个人,或者沈渊几个人的事业。它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用双手、用汗水、用生命,一点一点构建起来的未来。
“沈卿,”离开慈庆宫时,朱由检忽然说,“朕想改年号。”
“改年号?”
“崇祯这个年号,用了二十五年,够了。”皇帝望向远处正在重建的京城,“明年开始,改元‘维新’。让天下人记住:大明走上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这条路会有坎坷,会有牺牲,但绝不会回头。”
沈渊深深一揖:“臣,愿随陛下,走完这条路。”
两人并肩走出宫殿。廊下,一株腊梅在寒冬中绽放,幽香扑鼻。
冬天终将过去。春天总会到来。
而维新之路,依然漫长,依然艰难。
但只要有人还在走,路,就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