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北方的原野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
这金黄,不仅仅属于传统的粟麦,更属于那些曾经被视为“贱物”的红薯蔓藤和玉米秸秆。
对于小王庄乃至北直隶、山东无数尝试新作物的村庄而言,这个秋天,充满了忐忑与期盼。
收获的日子到了。
当村民们顺着薯藤挖开泥土,看到底下结出的、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红皮块茎时,当他们将沉甸甸的玉米棒子从秆子上掰下时,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泥土的芬芳,更有一种近乎狂喜的惊呼。
“老天爷!这……这底下真长了这么多!”
“快看这个!比林小哥当初带来的还大!”
“这玉米棒子,真瓷实!”
老里正用颤抖的手捧起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红薯,老泪纵横:“活了七十多年,没见过这么能收的土里货!沈青天……沈青天没骗咱们啊!”
粗略的估算下来,红薯的亩产普遍超过了八石,在精心照料的地块甚至达到了十石以上;玉米虽稍逊,也有三石左右,远高于粟麦。
虽然口感与传统主粮不同,但那实实在在的、能填饱肚子的收获,足以让所有疑虑烟消云散。
官府设立的收购点前,排起了长队,村民们用红薯、玉米和薯干兑换他们需要的盐、布匹,或者直接抵偿官府的借贷。
一种久违的、对未来的希望,在这些饱经苦难的村庄中悄然滋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州府,飞向京城。
朱由检看着各地报来的、关于新作物“大获成功”、“民情踊跃”、“仓廪渐实”的奏报,紧锁了数月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他能从那些文牍中,“听”到地方官语气的变化,从最初的谨慎甚至抵触,到如今的惊讶与肯定。
先生此法,果是良策!有此高产之物,北方饥馑可缓,民心可定!
他立刻下旨,嘉奖推广新作物有功的官员及格物院学生,并明令将新作物推广范围进一步扩大至山西、陕西等地。
然而,秋收的喜悦并未能完全冲散弥漫在朝堂之上的阴霾。
新作物的成功,如同给了反对派一记响亮的耳光,但也让他们更加忌惮和疯狂。
他们无法再公然否定新作物的价值,便转而从其他方向发起攻击。
首先发难的,依旧是漕运利益集团。
他们在朝堂上痛心疾首地陈情:“陛下!新作物丰产,固然可喜。然北方粮价因此大跌,已严重影响江南漕粮之征收!漕户、运丁生计艰难,若漕运体系因此崩坏,南北失衡,恐生大乱啊!”
他们巧妙地将因新作物导致的北方粮食市场正常价格波动,与漕运体系的“危机”捆绑在一起,试图以此施压,限制新作物的进一步推广,甚至要求朝廷出面“保护”漕粮价格。
与此同时,关于海运的负面消息也开始甚嚣尘上。
有御史弹劾,海权司与民间海商“勾结”,“纵容商贾挟利器以自重”,孙元化“拥兵(船)自重,结交豪商,其心叵测”。
更有人散布谣言,称远航美洲的船队遭遇“巨浪神怪”,已“全军覆没”,朝廷投入巨资,血本无归。
这些言论,真真假假,混杂着对利益受损的愤怒、对新生事物的恐惧以及纯粹的政治攻击,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不小的逆流。
朱由检冷眼看着这些表演。读心术让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真实的担忧,哪些是别有用心的构陷。
他们终究是坐不住了!见新作物成功,海运势大,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沈渊。
沈渊出列,神情平静无波:“陛下,新作物丰产,粮价随行就市,此乃自然之理,正说明新政纾解民困已见成效。朝廷当借此良机,完善常平仓制度,平抑粮价,而非逆势干预,保护少数人之利。至于漕运,其弊病陛下与诸公心知肚明,当借此变局,顺势改革,疏通河道、精简人员、严查贪腐,使其焕发新生,而非抱残守缺,阻挠进步。”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至于海运,孙元化将军忠心为国,海权司将士、众多海商冒险开拓,扬威异域,其功厥伟!些许风浪,何足道哉?即便真有损失,亦远小于漕运历年之耗!臣已接到孙将军近期传回之讯,船队虽遇风浪,损失数艘帆船,然主力无恙,‘威海’等舰更是安然如山,已抵达预定地点进行贸易休整,不日将有满载金银特产之船队返航!此等利国利民之举,岂容污蔑?!”
他呈上孙元化的最新简报,证据确凿,顿时让那些散布船队覆没谣言者哑口无言。
朱由检微微颔首,沈渊的应对,有理有据,既化解了攻击,又再次明确了改革方向。
“沈卿所言,方是老成谋国之论!”朱由检定调,“新作物推广,不可因噎废食,当继续扩大!漕运改革,需加速推进!海运拓疆,乃国之大事,有功者赏,谤议者罚!再有敢散布谣言、阻挠国策者,严惩不贷!”
皇帝的再次力挺,暂时压制了朝堂的反对声浪。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新作物与海运带来的利益格局重塑,已深深触动了旧势力的根基,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退朝后,温体仁府邸的密室中,气氛压抑。
“沈渊羽翼已丰,圣眷正隆,硬碰硬,难矣。”一位官员叹息。
温体仁眼神阴鸷:“硬的不行,便来软的。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新作物虽好,然储存、运输、加工,皆可做文章。海运虽利,然商路安全、货物销售,亦非无懈可击。告诉我们在地方上的人,还有那些与我们有往来的海商,该‘帮忙’的时候,就多‘帮帮忙’……”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更何况,别忘了,北边那位,也不会坐视明朝如此顺利地‘维新’下去。”
盛京,皇太极确实没有坐视。
他仔细研究着细作送来的、关于明朝新作物惊人产量和海运规模扩大的详细报告,脸色愈发凝重。
红薯……玉米……若让明朝借此彻底解决粮食问题,其战争潜力将难以估量!
还有那海运,不仅能财源广进,更能快速调兵运粮!
他看向帐下正在试射的、几支粗糙仿制而成的燧发枪,虽然远不如明军精良,但已能击发。
“范先生,看来,我们不能等太久了。”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必须在其彻底稳固内部、实力暴增之前,再给予其沉重一击!传令诸贝勒,加紧备战,整合蒙古诸部!明年开春,朕要亲率大军,再叩边关!此次,目标不再是掳掠,而是要打断明朝的‘维新’脊梁!”
金秋的收获,带来了希望,也激化了矛盾。
改革的星火已成燎原之势,但反扑的暗潮与外部致命的威胁,也如同凛冬的寒风,悄然逼近。
大明帝国,在收获的序曲中,迎来了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