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北遁的消息,如同春风般吹散了笼罩在大明北疆上空的战争阴云。
尽管宣府尚在敌手,尽管辽东局势依旧紧张,但井陉关前那场决定性的胜利,以及皇太极主力的被迫撤退,无疑给这个濒临崩溃的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通州行营在一片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胜利的欢呼中,开始筹备皇帝陛下的凯旋还京。
旌旗招展,仪仗威严,朱由检身着戎装,乘御马,在周遇吉亲自率领的武锐新军护卫下,浩浩荡荡返回北京紫禁城。
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欢呼万岁,仿佛那个内忧外患、危在旦夕的寒冬已然彻底过去。
然而,在这盛大的凯旋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熟悉的龙涎香气味再次弥漫,但朱由检的心境,却与数月前离开时截然不同。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积着如山的奏章。
有报捷的,有请功的,有弹劾的,有谏言……纷繁复杂。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脑海中回荡着归途乃至还京后,所“听”到的种种心声。
温体仁的心声:周遇吉、沈渊、李岩……此战之后,威望如日中天,尤其是那沈渊,以侍郎衔督数省军务,权柄之重,国朝罕见……需稍加抑制,平衡朝局才是。
某位御史的心声:沈渊在河南推行之新政,摊丁入亩,清丈田亩,已惹得天怒人怨,士林沸腾!此番虽有小功,然其法实乃与民争利,动摇国本!必须弹劾!
某位勋贵的心声:那李岩,流寇出身,竟封伯爵?!与我等世代簪缨并列朝堂,成何体统!陛下此举,实乃寒了功臣勋旧之心啊!
甚至某些内侍的心声:皇爷对那沈大人,似乎信任得有些过头了……
这些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刚刚因胜利而稍显舒缓的眉头,再次紧紧蹙起。
他知道,一场不同于沙场征战的、更为复杂凶险的战争,即将在庙堂之上拉开序幕。
“宣沈渊、周遇吉、李岩……明日平台陛见。”他淡淡地对王承恩吩咐道。
翌日,平台。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沈渊、周遇吉、李岩三人,身着崭新的官袍或赐服,肃立于下。
周遇吉沉稳如山,李岩虽竭力保持平静,但眉宇间仍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荣光。
唯有沈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他能“听”到周遇吉心中对边防的忧虑和对军械补充的急切;能“听”到李岩内心深处对封爵的珍视以及那份渴望证明自己、洗刷过往的执着;而当他看向沈渊时,听到的却是一片相对沉寂的思绪,只有一种沉静的责任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先生……似乎在刻意收敛心神?
“三位爱卿,平身。”朱由检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仪,“井陉关一战,挽狂澜于既倒,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他按照早已拟好的旨意,对三人进行了正式的封赏。
周遇吉加太子太傅,荫一子;李岩正式受封靖安伯,赐丹书铁券;沈渊……晋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依旧总督河南,但范围扩大,兼领山西南部防务,并赐金牌一面,可密折直奏。
封赏不可谓不厚,尤其是对沈渊,兵部尚书实衔,太子少保荣衔,总督范围扩大,密折之权更是殊荣。
然而,朱由检敏锐地注意到,在宣布沈渊的封赏时,下方一些勋贵和文官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以及他们心中那几乎压抑不住的嫉妒与不满。
某老牌勋贵的心声:黄口小儿,骤登高位!我英国公府世代忠烈,亦不过如此!
某清流官员的心声:与阉党何异?幸进之徒!
沈渊本人则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恭敬谢恩,并无半分得意。
“沈卿,”朱由检忽然点名,语气看似随意,“河南新政,成效卓着,于此次国战助力良多。朕有意,可否于北直隶、山东等遭兵燹之地,亦酌情推行,以苏民困,培植元气?”
此言一出,平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几乎所有文官,甚至部分勋贵,都竖起了耳朵,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渊。
沈渊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试探,也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若欣然同意,必将成为所有旧利益集团的众矢之的;若退缩,则新政可能就此止步。
他略一沉吟,躬身道:“陛下,河南新政,乃因时、因地、因人制宜之果。北直隶、山东等地,情势迥异,民情复杂,若骤然全盘照搬,恐生变故。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派遣得力干员,前往勘察实情,安抚流亡,恢复生产。待地方稍定,再择其适宜之策,循序渐进,方为稳妥。”
他没有直接反对,也没有冒进,而是提出了一个务实、稳妥的步骤。
这既回应了皇帝的询问,也暂时规避了直接的冲突。
朱由检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还是如此谨慎……也罢。“沈卿所言有理。此事,容后再议。”
陛见结束后,沈渊三人退出平台。
周遇吉与李岩自有其他武将前去道贺、结交。
而沈渊这边,除了孙承宗、袁可立等少数与他交好、或见识过新政成效的官员上前简短交谈外,大多数文官都只是远远拱手,眼神复杂,甚至有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大人,”首辅温体仁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恭喜高升。陛下对大人寄予厚望,还望大人……好自为之。”他特意在“好自为之”四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沈渊面色不变,拱手还礼:“多谢元辅提醒。下官必当恪尽职守,以报君恩。”
看着温体仁离去的背影,沈渊知道,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回京与封赏,并非斗争的结束,而是将他和他的新政,彻底推到了明处,成为了所有旧势力矛头所向的靶心。
而他与那位高踞九重、拥有读心术、却也因此更加孤独多疑的皇帝之间,那建立在“救亡图存”基础上的信任,能否经受住这庙堂之上无形硝烟的考验?
朱由检独自站在平台的窗前,望着沈渊远去的身影,手指轻轻拂过窗棂。
先生,朕能听到所有人的算计,却越来越听不清你的心了。
是你藏得更深,还是……这煌煌大殿,本就容不下毫无保留的信任?
帝国的航船,暂时驶离了惊涛骇浪的战场,却驶入了一片暗礁密布、迷雾重重的政治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