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郸。
东宫,储君八岁生辰前日。
暮色四合,东宫书房的灯火却亮得早。珩儿端坐案前,正临着今日太傅布置的《论语》篇章。笔锋尚显稚嫩,但握笔的姿势已十分端正。
这个孩子,是荀丞珲的长子,三年前被接入宫中立为储君。如今,刚入宫时的怯懦已尽然褪去,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凝庄重的矜持气度。
“太子今日倒认真。”端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些许笑意。
润青跟在端珵身后,手里捧着一只紫檀木匣。他今日穿着常服,浅青色的袍子衬得眉目愈发温润。
珩儿连忙放下笔起身行礼:“皇叔父,徐大人。”
“别慌,这会儿不考你功课,”端珵虚扶了一下,笑道:“明日是你生辰,朕和徐卿给你备了份薄礼。”
端珵示意润青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沓书:《水经注》,《齐民要术》,《九章算术》,《百工图纂》,甚至还有一本润青译注的人体图说——当然,是挑选过的部分。
珩儿好奇地翻开最上面那本《百工图纂》,铜版画印制的织机、水车、冶铁炉跃然纸上。“皇叔父,这些不是……工匠才学的书吗?”
“治国者不知百工,何以知民生?”端珵在他身边坐下,翻开一页水车图,“你读《尚书》,知‘民惟邦本’;但若不知一斗米如何来之不易,一匹布要花费多少人力,那便只是书上的空话。”
润青将紫檀木匣放在案上,温声道:“太子可记得上月问为何春耕要赶在清明前?若只看农书,只说‘节气使然’;但若读《水经注》——”
他翻开书卷,指着江河图,“便知各水系开冻时辰不同,灌溉水源有早晚,所以各地春耕时节也不同。治国若只知表象,不知内里根本,不正如医者不察病灶根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听润青这么一说,珩儿便自行打开那本人体图说,紧接着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这书上的人,为何要画得筋肉毕露?看着……不太雅。
润青神色未改,只平声问道:“太子觉得,是人的外表那层皮肤重要,还是内里的筋肉血脉重要?”
孩子想了想:“都重要。”
“是了。”润青眼中泛起清浅的笑意,“这便是方才你皇叔父所说的道理——治病须知气血经脉,治国需懂民生百工。表象之下,藏着的才是万物运转的枢机。”
珩儿瞳仁里闪过顿悟的光。这样的教导方式,是端珵坚持的——他不愿太子只读圣贤书,成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储君。所以东宫的课业里,有算学、有地理、有农工,甚至还有润青讲解的简单医理。
可八岁孩童终究是孩童,再早熟持重,内心深处还是悄悄期盼着一份不带任何说教的、纯粹的惊喜。润青看出了珩儿那点竭力掩饰的小心思,他垂眸浅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另一样东西,这次用寻常青布随意裹着。
“殿下,”他将布包递到珩儿面前,“还有一件小东西,是臣私下的心意。”
珩儿有些疑惑地接过,入手颇有些分量。解开青布,里面既不是书也不是文玩,竟是一套打磨光滑的木件,有长有短,有方有圆,边缘处还带着精巧的榫卯结构。
“这叫‘百巧积’,是臣从宫外市集上淘换来的。”润青在案前蹲下身,与珩儿平视,“殿下请看——”他随手取了几块木件,手指翻飞间,只听几声轻巧的咔嗒声,竟已拼出一匹小马的雏形。
珩儿的眼睛顿时亮了。
“这些木件能拼成马匹,也能拼成马车和船只。”润青将一张图纸放在珩儿手心,“殿下可以按图组合。全凭榫卯相接,不用一钉一胶。”
珩儿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捧着那些木件,声音清亮地道:“徐大人,谢谢你。这礼物……我很喜欢!”
话音刚落,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握着木件的手指微微收紧,转头看向端珵。那双还盛满欢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小心翼翼的迟疑——他这样直白地表达对润青礼物的喜爱,会不会让皇叔父觉得,自己对那一匣子书不那么在意?
孩子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嘴唇动了动,小脸微微涨红,似乎想补充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妥当。
端珵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踱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块弧形木件,在指间转了转:“珩儿,若让你在徐卿这包木头和朕那匣书里只选一样,你当如何?”
这情境,倒像是市井坊间的父母,含笑逗着懵懂稚儿,是喜欢阿爹多一些,还是喜欢阿娘多一些了。
这问题来得突然,带着几分玩笑,却也藏着几分深意。珩儿眨了眨眼,目光在青布包与紫檀木匣间来回游移,眉头渐渐蹙起,是当真苦恼了。
润青见状,正要开口圆场,却见孩子忽然抬起头,眼神清亮:“皇叔父,这两样……本就该是一体的呀。”
端珵挑眉:“哦?”
“就像……”珩儿努力组织着稚嫩的语言:“就像榫和卯,分开来都是木头,合在一起才能成器。书是道理,木头是验证道理的法子。若只读书不动手,便是……便是……”
他卡住了,求助似的看向润青。
“便是纸上谈兵。”润青温声接道,眼中带着赞许的笑意。
“对!”珩儿用力点头,“若只玩木头不读书,那便只是玩耍,不明白其中深意。”
“说得好。”端珵将木件轻轻放回布包,手掌在孩子肩上按了按,“朕方才说笑罢了。治国之道,原就该兼容并蓄——既要有读书明理的智慧,也要有动手践行的踏实。”
他看了看看更漏,忽然笑道:“明日你生辰,不必早起读书,可以好生玩乐一日。”
“真的?”珩儿大喜过望。
“君无戏言。”端珵摸摸他的头。
他又转身看向润青,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徐卿这份礼,送得妙。”
润青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可抬起眼帘时,却极快、极准地朝端珵递去一个“你又吓唬孩子”的眼刀。
这是唯有他们之间才有的,无需掩饰、近乎亲昵的责备。
三年时光,将那份初时的炽热沉淀为一种更深厚的默契。朝堂上他们是君臣,私下里却似寻常恩爱眷侣——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是想要安静独处,还是想要亲密相伴。
端珵批阅奏章至夜深时,常常有一双手,力道恰到好处地按上他紧绷的肩胛,让他瞬间放松下来,而润青埋首书卷时,案边也总是能多出一碟微甜绵软的茶点——有时是撒了糖霜的茯苓糕,有时是温热的杏仁酪。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