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一行人终于抵达落霞山深处的两仪潭。潭水果然如端珵所言,一半氤氲着温热的白气,一半凝结着凛冽的寒霜,在渐暗的天光下呈现出奇异的阴阳鱼纠缠形状。
众人不敢耽搁,立刻在潭边寻了处平坦避风的地方支起帐篷,生起篝火。
马蹄声再次打破山谷的宁静时,是葛世医到了。听谢恒说明破解之法的要点后,他净了手,又仔细探查了端珵与润青的脉象,点头道:“明白了。这法子虽偏门,医理上是通的。二位放心,葛某定当尽力。”
谢恒与葛世医在一旁低声确认最后的施术细节,呼延带着亲卫在四周警戒,将这片小小的营地护得严实。
端珵握着润青微凉的手,在跳跃的篝火旁坐下。火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明明灭灭。他轻抚润青的手背,低声问:“马上就要闯这鬼门关了......怕不怕?”
润青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映着暖色的火焰:“方才说不怕,是真心话。可这会儿……”他顿了顿,将端珵的手握得更紧,“倒不是怕死,是怕万一……再不能这样握着你的手。”
端珵心头一颤,将他指尖拢在掌心:“我何尝不是。方才说得坚决,可看你坐在这儿,心里就揪得紧。”
“正是这份舍不得,才更要闯过这一关。”润青靠在他肩头:“我不要苟活,我要能长长久久地做伴。”
端珵低头看他,火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好!那我们就争一个长长久久。”
润青的目光落回到自己身上那件鲜艳夺目的大红喜服,犹豫了一下:“这身衣裳......太扎眼了。要不,我还是去换下来吧?”
“别换。”端珵抬手按住他:“今日是你我新生,也是我们的大婚之日,这喜服,得穿着。只是眼下条件简陋,终究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润青摇头。
端珵笑了笑,起身走到马车旁,取来自己那个绘有骆驼纹的宝贝酒囊,和两只小巧的银杯。他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润青,自己拿起另一杯,手臂自然而然地绕过润青的手臂。
润青略作迟疑,端珵对他眨了眨眼:“徐太医的吩咐,我都好好记着呢。你放心,这里面是清水。”
“既然是大婚,便少不了仪式。这杯合卺‘酒’,便算全了今日之礼。”端珵言辞郑重,目光灼灼:“神明在上,天地为证,我荀端珵在此立誓,此生定不负徐润青。”
润青眼眶微热,凝视着端珵,回应道:“我徐润青亦立誓,此生永随荀端珵,生死不渝。”
手臂交缠,清水入喉,两人却都有些醺然。这简单到近乎潦草的仪式,因两人之间毫无保留的情意,显得格外庄重圆满。
子时将至,天地间阴阳之气悄然流转。潭水两侧那截然不同的寒意与暖意,似乎也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点。
葛世医示意端珵与润青在潭边那块早已铺好羊皮软毡的大石上相对而坐,谢恒静立一旁护法。葛世医屏息凝神,双掌缓缓抬起,分别虚按于二人背心要穴。
“凝神静气,意守丹田。放松身心,信我,也信彼此。”葛世医的声音平和,透出一股无形的安抚之力。
端珵与润青依言闭上双眼,放松身体,将全部心神交付给背后那双沉稳的手,以及眼前生死相托的彼此。
最初是一丝微凉的真元自背脊透入,如引线般小心翼翼地游走在经脉之中。渐渐地,润青感觉到体内那沉寂已久、属于端珵的那部分血气被悄然触动,开始微微发热,
另一端的端珵亦是同样感受。那感觉并不难受,反而像沉睡的生机被逐渐唤醒。
葛世医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引导着这两股同源而异体、相生又相克的血气,沿着特定的轨迹缓缓运行,借助着两仪潭周遭那奇特的天地之势,小心翼翼地调和着它们之间的冲克。
周遭寂静,只余潭边细微水声与风吹林叶的轻响。谢恒紧紧盯着这三人,不敢有片刻分神。
时间在紧绷的静谧中悄然流逝。
当葛世医终于缓缓收回手掌,长吁出一口浊气时,夜色已浓稠如墨,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他脸色苍白,显然是耗费了大量心神,但眼神依旧清亮:“幸不辱命。”
端珵和润青几乎同时睁开眼,第一时间望向对方。体内那长久以来若有若无的滞涩与隐忧仿佛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与通畅,气血融融,再无异样感。
“成功了……”润青喃喃,喜悦如甘泉般涌上心头。
端珵向着葛世医深深一揖,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二位气血初融,还需静养稳固。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若无不适,便无大碍了。”说完,他便在谢恒的搀扶下到一旁帐篷调息去了。
营地重新安静下来。端珵携着润青的手回到属于他们的帐篷里。虽然疲惫,但两人精神都处于一种亢奋后的松弛状态,毫无睡意。
他俩并肩躺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简易床铺上,端珵侧过身,借着缝隙里透进的微弱星光看着润青,低声问:“现在身子如何?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他想着谢恒说的气血相连,同息共感。
润青仔细体会了一下,除了浑身放松后的疲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并未察觉到其他异样。他轻轻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累,浑身懒洋洋的。”他反问:“你呢?”
“我也一样。”端珵笑了笑,伸手将他揽得更近些,让他靠在自己肩窝,“就是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
前路漫漫,即将前往的北境艰苦卓绝,但此刻拥着心爱之人,听着帐外隐约的风声和水声,内心是一片宁和。
端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严肃:“说起来......那个岑云朔,当真是你的发小?”
润青闻言一愣,转头看他:“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了?”
端珵眯起眼睛,手指轻轻卷着润青的一缕发丝:“我从前怎么老是觉得...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怕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眼神?”
“就是那种...”端珵想了想:“像是随时准备把你拐跑的眼神。”
润青笑得肩头轻颤,整个人往他怀里又蹭了蹭:“你呀...这醋吃得真是没边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我偷吃他带的点心,他弄脏我新做的衣裳,打打闹闹的长大。要是真有什么,早就有了,还能等到现在?”
端珵这才稍稍满意,却还是轻轻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不过以后不准你私下见他。若真要见,我也得在旁边看着。”
“哟哟哟,这就给我立规矩了。”润青好笑地摇头,伸手轻轻推了端珵一下:“那请问瑞王殿下,您就没有这样一起长大的朋友——除了那位总把鱼给养死的申老六?”
润青原是随口一问,端珵带着笑意的眼神却忽然恍惚了一下,像是被这个问题带进了某个久远的回忆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润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有一个。”他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