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丹师没有信口开河。一连数日,玿宗确实在梦里见到了先太子。初时只是模糊的身影,后来竟能对话片刻。这短暂的相会如同饮鸩止渴,让玿宗越发依赖那些丹药,日日服用,不肯间断。
这天深夜,玿宗在龙榻上辗转难眠。丹药带来的燥热渐渐退去,身上开始泛起寒意。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帷帐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杏黄色衣裳,那颜色鲜亮得刺眼。
“父皇......”孩子伸出青白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玿宗先是欣喜,随即吓得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因为他恐惧地发现,那个孩子不是先太子,而是在常羲宫那场大火中殒命的英王瑄儿!瑄儿的身上还带着剑伤,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
下一秒,惊魂未定的玿宗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阴暗的树林中,像极了小时候太祖皇帝带他去放鹰的那个林子。那些死去的宫女太监们从四周围过来,声音飘飘忽忽:
“陛下身上的怨气太重了......”
“闭嘴!”玿宗嘶吼着,“不是朕要杀你们!是你们逼朕的!”
他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跑,身后是无数扭曲的黑影。枯枝如骨爪般拉扯着他的龙袍,脚下是松软的、仿佛由血肉铺成的泥土。最后他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黑影扑上来——
“来人!”玿宗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连寝衣都湿透了。
守夜的宫女慌忙跑进来,却见皇帝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指着她们:
“连你们也要害朕?拖下去!都给朕拖下去!”
幽深的宫墙里,很快又多了两条冤魂。
次日,朝堂之上,大臣们早已听闻昨夜之事,个个噤若寒蝉。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一片死寂中,玿宗的怒火愈盛:“都哑巴了吗?平日里不是都很能说吗?”
端珵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北境减丁的文书,昨日已送达枢密院,若无意外,今日午后便会加盖印玺,发往边关。一旦发出,便是覆水难收。
届时,额托各部青壮男丁将十不存一,仇恨的种子将深埋于这片被血泊浸透的土地,终将有一日会在废土之上,孕育出新的、更为酷烈的恨意。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皇兄,臣弟有本奏。”
群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疑与担忧。谁都看得出皇帝此刻心绪不佳,此刻进言,无异于火中取栗。
“臣弟听闻,额托各个部族已将拖延的岁贡如数补上,边关近来亦无战事。”他措辞谨慎,先从玿宗爱听的消息说起,“此皆仰赖陛下威德远播。”
玿宗面色稍霁:“嗯,他们还算识时务。”
“正是。因此,臣弟斗胆,思及一策,或可助陛下将此番威德,化为北境更长久的太平。”他微微抬头,目光恭敬,“今岁减丁之期将至,臣弟以为,或可暂缓执行。”
他话音刚落,玿宗的脸色便沉了下去。又是这一套!这仁弱之心,何时能改!
玿宗刚刚舒缓的眉头再次蹙起:“暂缓?太祖定下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你这是在......质疑祖制?”
端珵的头低了些,语气却依旧坚定:“臣弟不敢。只是世易时移,如今我大郸国兵强马壮,威加海内,维持边境太平,或可辅以他法。譬如严控边市,禁售精铁、硝石等物。”
“蛮族失却刀兵之利,自然不敢轻易犯边。若能暂缓减丁,必能使额托诸部感念天恩,边境亦可享更长久的太平。”
这番有理有据的言论,引得几位深知边境疾苦的武将微微颔首。然而玿宗脸上的阴云却愈发浓重。
“九弟,”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你可知,朕为何将枢密院要务交予你?”
端珵心头一凛:“臣弟……不知。”
“朕是望你能通晓兵事,明辨利害,成为国之柱石!”玿宗的声调陡然拔高,“可你呢?这般妇人之仁,如何能……”他猛地刹住话头,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中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这番未尽之语,却比直接斥责更令人心惊。几位重臣已然低头,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端珵深深俯首:“臣弟愚钝,有负皇兄期望。”
玿宗看着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弟,那份宽仁的性情,于守成之君或许是美德,但于一名要完成太祖遗命、一统江山的君王而言,便是致命的缺陷无疑了。
他少时虽已跟随五皇叔征战四方,但大约是在五皇叔的羽翼之下被“保护”的太好了,眼里只有止戈为武的理想,却不懂斩草除根的必要。
既然在京城的温床里养不出铁血手腕,那就该去最残酷的地方,亲眼看看边境士兵是如何与额托人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的,亲身体会何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既然如此体恤边民,朕便成全你!”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去替朕镇守朔州!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回京!”
话音落下,众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朔州!那可是北境最苦寒的边陲,终年风沙肆虐,冬日里滴水成冰。去那里镇守,简直无异于流放......
几位素来与端珵亲厚的老臣喉头微动,最终把已到嘴边的求情话语死死压在了舌根底下。他们太了解龙椅上那位了——此刻开口,非但救不了端珵,反而会引火烧身,落得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然而,一旁的丞珲却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玿宗的决定正中他下怀——只要端珵远离京城,他就能更加顺利地操控日渐虚弱的皇帝,一步步地实现他的宏图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