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结结实实愣了一瞬。他预想过对方的百般抵赖、装傻充愣,甚至暴起发难,却唯独没料到,这家伙竟承认得如此干脆。
“你就不怕,”端珵的声音带着危险的意味:“我将先前的和议一概作废,再砍下你的脑袋带回去?”
“我赌你不会。”云朔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一颗人头,换不来边关安宁,也填不满国库空虚。殿下是务实之人,不做赔本买卖。”
端珵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不过我倒是好奇,”云朔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晟京,百工坊。”端珵的视线落在他已经被衣袖遮盖的手腕上:“就是那个时候,在车厢里,我瞥见你手腕上有个青色纹身,形状很是特别。不过在我发现它之前,你确实伪装的很好。”
云朔点点头,不再纠缠此节。
“你既然已知我身份,又不打算毁约,那深夜到我房中,究竟是为何?”
端珵向前半步:“我来,是有句话想告诉你。”
“正好,”云朔毫不迟疑道:“我也有句话想问你。你说,我们想的,会不会是同一件事?”
“那你先问。”
“我二叔,岑钧将军,自泫州返回云国途中,身染疫病亡故,症状据说和璃州出现的极为类似。”云朔一字一顿:“这件事,与你,与北郸,有没有关系?”
端珵没有回避他的逼视,坦然答道:“我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个。”他眉头微蹙:“虽然我至今也想不通,璃州的疫病,为什么会传到麓林军身上,但我可以告诉你,岑将军的变故,绝非我蓄意所为。”
他声音低沉却清晰:“谈判桌上,各为其主,我无话可说。但此等阴私伎俩,我荀端珵不屑为之。”
四目相对,一个是痛失亲族的悲愤与质疑,一个是身负嫌疑的清白与无奈。和议的笔墨未干,旧日的血债又横亘其间。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朋友或敌人那么简单。
云朔沉默了半晌:“我听润青的先生说,他要成亲了?
端珵眸色骤然一暗,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心口:“是。他要娶的是廖太医家的千金。”
他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从前一直相信事在人为,但感情这种事,教我领略了‘徒劳’二字的全部含义。”
云朔闻言,微微皱眉,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的纯粹:“这些东西,我不太懂……但若真是我认定的,即便是徒劳,我也会定试到无能为力为止。”
端珵轻轻摇头, 随即失笑。他看着云朔,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有时候,真羡慕你这份不管不顾的劲儿。”
……
和议既成,云朔以“宋任投”的身份返回晟京。甫一入城,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风尘仆仆的行装,便趁着夜色,再次来到了榆钱巷那扇熟悉的门前。
他屈指,叩响了门环。
门扉“吱呀”一声开启,祝苓男掌着灯立在门内。当昏黄的光线照亮云朔面容的刹那,她整个人明显僵住,提着油灯的手猛地一颤。
“你……”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终于确信这不是幻影。
苓男再次使出倒拔垂杨柳的神力,不容分说地将他拽进院里,胸口微微起伏,灼灼目光钉在他脸上,那里面翻腾着种种复杂的情绪。
“岑云朔!”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样叫他,声音有些沙哑,“你没死……让我……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很好玩吗?”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明显的责备与失望,“在你眼里,我祝苓男就是这般不值得托付半点信任的人?还是说,你我同僚之谊,肤浅到连一句道别都显得多余?”
云朔任由她抓着手腕,目光诚恳地看着她:“苓男姐,对不起。但此行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正因视你为挚友,才更不愿将你卷入这漩涡中心。我绝不能冒这个险。”
“挚友”这两个字,让苓男抓着他手腕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但那带着责备和担忧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你……”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改口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行事出人意表,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苓男转过身,朝屋内走去,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利落,只是略显沉郁:“还杵在那儿干嘛?进来喝口热茶,洗把脸。看你这样子,怕是连夜赶路,都没歇过脚吧。家中有客房,被褥都是新晒的。你若不介意,今夜就在我家住下吧。”
云朔望着她那挺得笔直,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的背影,低声道:“好。”
那一夜,是云朔离开新都后,睡得最沉的一夜。身下是带着阳光味道的柔软被褥,隔墙是苓男平稳的呼吸声,这一切构筑了一种久违的、令人安心的平静。
翌日,云朔入宫面圣,向顼宗详细禀报了和议最终条款。
当少帝听闻他不仅将岁币维持在二十万两,以盐粮抵折了战马,更是将屈辱的“跪拜之礼”斡旋为平等的“躬身之礼”时,龙颜大悦。顼宗步下御阶,重重拍了拍云朔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这一刻,云朔在年轻的皇帝心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可以信任倚重的心腹。
待左右侍从皆屏退至殿外,顼宗对他说道:“你可还记得,离京前,朕与你说过,和谈之后,世上便不会再有岑云朔这个人了。”
“臣,当然记得。”云朔的眼神平静无波。
顼宗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云朔:“朕赐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做朕的影卫,如何?”
“影卫”二字,意味着从此彻底隐于黑暗,姓名、过往和荣辱皆付诸东流。没有台前的风光,只有幕后的生死;没有史书的记载,唯有帝王的绝对信任。
顼宗走到他面前:“你不必即刻答复,想清楚。‘岑云朔’已为国尽忠,慷慨赴死。但你可以作为朕的影卫继续活下去,为大云的江山社稷,也为……”他这一眼好像直直看到了云朔的心里:“你未竟的抱负。”
“好。” 云朔没有任何犹豫,只吐出一个字。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天夜里,他没有告诉端珵,衣衫遮掩之下的那道纹身,是南云沦陷的山河轮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