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岁币与战马两大难题的初步解决,让和议总体显得还算顺利,但端珵和云朔都清楚,最棘手、最关乎国体尊严的议题,此刻才被摆上台面。
“宋使节”率先发难:“贵国使臣提出的条约中,还有最后一条。条款言道,云国皇帝在接见贵国使臣时,须行跪拜之仪,以示臣服。”
这正是南云少帝最为难之处。一旦载入史书,便是将一时兵败化作万世屈从。满朝文武苦无对策,此刻全系于云朔一身。
几轮交手之后,端珵大致也摸到了些这位使臣的路数,他好整以暇地执起茶盏,静待对方出招:
“使节大人对此条,想必亦有说辞?”
“下官心中有一疑问,不知殿下可否解惑。”
“阁下请讲。”
“贵国民风素以淳朴刚健着称,儿郎勇猛,女子贞烈,行事磊落,不重虚礼。下至民间往来,上到面见天子,皆以拱手躬身示敬。却不知这跪拜之礼,是从何处传来的规矩?”
端珵扬了扬眉,心里暗骂这问题刁钻。
“宋大人对我们大郸国的风俗,倒是清楚的很嘛。这跪拜之礼,确实是贵国盛行的礼节。”
他清了清嗓子,反应极快地反将了一军:“正因这是贵国最看重的礼节,今日让贵国皇帝以此礼相见,才更显郑重,更能表明——贵国是真心实意向我大郸皇帝表示臣服。这,有何不妥吗?”
云朔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殿下似乎对我国的风俗礼制有所误解。这跪,可不是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师亲。强令屈膝,所得不过表面顺从,心中积怨反倒更深。”
不等端珵回应,他话锋一转:“下官知道贵国素来仰慕云国文化。若殿下在此条款上通融,下官可奏请圣上,向贵国太学及皇家书阁赠送典籍刊本千册。”
“其中不仅有经史子集,更包括农桑、水利、医药等实用典籍,另附法帖摹本和礼乐图谱若干,愿以此增进两国文脉交流,使殿下与贵国宗室亲贵,能更深入地领略我云国文化精髓。”
见端珵不动声色,云朔又抛出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条件:“赠礼中,还将包含 《甘石星经》最完善的宫廷抄本,以及云国历代司天监观测整理的《彗星占验》,其中记录了数十种罕见彗星的轨迹与推算方法。”
端珵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兴趣。他素来醉心天象,这两部典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珍品。其实他本就觉得跪拜之礼过于折辱,但无奈皇兄和二哥在这件事上倒是有着默契一致的恶趣味。
“宋大人考虑周全。”端珵沉吟道,“但礼不可废。不如将跪拜改为躬身之礼,这样可好?”
经过一番拉扯,最终议定:云国皇帝接见北郸使臣时行躬身礼,北郸使臣需还以同等礼仪。虽然向一个小小的使节行礼,对天子而言,仍旧是莫大的羞辱,但比起之前的跪拜,却是天差地别了。
端珵站起身,朝侍从示意:“取笔墨来。今日便拟个章程,也好早日禀报皇兄。”
云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场谈判,总算有了结果。他也清楚地知道,幸好北郸议和的主使是荀端珵。若换作他人,必定没有这般顺利。他拱手衷心谢道:“瑞王殿下英明。”
端珵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这位宋任投。这场和谈,似乎比预想中要有意思得多。他心底自始至终,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与眼前这张平凡面孔交织在一起,让他陷入深思。
就在此时,端珵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云朔的手腕——那里隐约露出一个青墨色的纹痕,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宋大人这般才干,在南云想必也是栋梁之材。”端珵忽然开口:“不知可曾到过我大郸国境内?”
云朔心头一跳,面上依旧平静:“下官一直只在江南任职,让殿下见笑了。”
端珵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再多问。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云朔身上移开。
是夜,驿馆东院。
云朔正对灯查看明日要签署的文书,忽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还未起身,房门已被推开,端珵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殿下此时来访,不知有何指教?”云朔不动声色地起身。
端珵反手合上门,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戏演够了,岑云朔。”
室内烛火轻轻一跳。
云朔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伸手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原本清俊的容颜:“瑞王殿下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