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端珵兴冲冲地掀开荀治嵩的帐帘时,手里还攥着一卷刚誊好的兵策。
“爹!……”
夜风卷着沙粒灌进来,烛火猛地一晃,他的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对交叠的人影——
案前,岚瘦弱的双臂被父亲单手反绞在腰后,整个人弯折在堆积的军报上,被迫仰起头,像一只被钉住翅膀的蝶,又像座即将被攻破的城垛般无力抵抗。
甲衣半敞,露出柔韧的腰线,而最扎眼的是颈侧那抹淤红——新鲜、艳丽,如同侵染了朝阳的旌旗。
端珵僵在原地。
岚先发现了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骤然睁大,猛地推开荀治嵩,踉跄着跪倒:“少、少主……”
荀治嵩回头,面上情欲未褪,却在看清端珵的瞬间化作暴怒:“谁准你擅闯帅帐?!”
帐外传来卫兵的脚步声,又识趣地退远。端珵盯着岚惶然的脸,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从尸堆里扒出这个少年时,他肋骨断了三根,却还死死攥着一柄豁口的短刀。
“滚出去!”荀治嵩系紧裤腰带,金属相撞的声响像刀出鞘,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岚还是说给端珵听。
端珵反正没滚。他弯腰捡起岚掉落的佩刀——那是他去年送给岚的生辰礼,刀柄上刻着“无弃”二字——轻轻放到案上:“父亲不是说,冥蛛帐只养死士么,何时也养起娈宠了?”
岚剧烈发抖。
“啪!”
荀治嵩的鞭子抽过来时,端珵没躲。第一鞭劈在右肩皮甲接缝处,鞣革爆裂的脆响中,一道红痕从绽开的皮革下渗出,第二鞭就见了血。岚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腿:“元帅息怒!”
荀治嵩收住手,脸上却余怒未消。
岚见状,慌忙转头又扑跪在端珵身前:“少主,您快向元帅认个错吧!”
端珵任由鲜血顺着臂甲纹路蜿蜒而下,却扬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孩儿知错,孩儿错在……不该撞破父亲的‘军务’,妨碍了父亲在帐中‘教导’死士!”
……
正午的日头像淬了毒。
端珵褪了甲胄跪在校场中央,血和汗把沙地染成深色。岚悄悄递来水囊,却被他一个反手打翻,水洒了一地。
“元帅!”帐外传来岚带着哭腔的哀求:“少主肩伤尚未包扎,再跪会出人命啊!”
“传军医去医治。医完接着跪,不认错就一直跪着。”荀治嵩的声音冷硬,言毕却立即转头,向着身旁的副将低声道:“去把那个倔小子架回帐里,让大夫仔细诊治。”
……
岚在副帐内看着军医给端珵清理创面,别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
趴在席上的端珵吐出口中咬烂的布条,声音沙哑道:“嫌难看就出去。”
“少主何必顶撞元帅……”岚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端珵忽然用力扣住他的腕子:“你接近他,到底图什么?”
岚吃痛,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苦笑:“属下……只是想活得容易些。”
“胡说!”端珵眼底烧着火:“咱俩是最好的兄弟,你是不是这种软骨头,我能不知道?”
听到“兄弟”二字,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楚:“属下……属下只是……”
“只是什么?”端珵一只手差点把他拽得栽了个跟头,“说啊!”
岚额头抵地:“求少主……别问了。”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端珵怔住了。他望着岚的发顶,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无比。他没有兄弟姐妹,娘又过世的早,多年来唯有岚伴他左右,情同手足。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错。
良久,端珵缓缓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出去。”
岚如蒙大赦,慌忙起身退到帐门边。在转身前,他犹豫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终于开口道:“少主……保重。”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郑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
荀治嵩背着手在军帐中来回踱步,厚重的战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见副将回来,他立刻停下脚步:“那臭小子怎么样了?”
“回元帅,少主在帐篷里睡着了。兴许是昨夜跪了一整晚,困了。”副将如实回答。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军医说……”
“说什么?”荀治嵩急切地问道。
“军医说少主肩上那块地方,伤口太深,往后可能会留疤。”
“哦。”荀治嵩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我宽慰道:“一个军人,身上有疤怕什么。 只可惜,不是在战场上留的。”
“元帅,要不要……属下去劝劝少主?”
“不必。”荀治嵩摆摆手:“你出去吧。”
待帐内只剩他一人,荀治嵩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拿起案头的金疮药,披上斗篷,出了帅帐。
守卫刚要行礼,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他轻轻掀开一角帘子,看见儿子侧卧在榻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舒展。
荀治嵩轻手轻脚地踏入帐内,小心翼翼地将金疮药放在枕边。他俯身为端珵掖好被角,正要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呓语:
“娘……”
这声呼唤虽轻,却让荀治嵩浑身一僵。
“混账东西。”荀治嵩低声骂道:“真当老子舍得打你?!”他抬手抹了把脸,手指却触到一丝湿意。
他走出帐外,对着门口的守卫道:“少将军已经认了错了,等他醒了就告诉他,不用接着跪了。”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愧是战神之子,即便在梦里面也能认错,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少年端珵的那一声“娘”在耳边再次响起,清晰如昨,将陷在回忆中的荀治嵩瞬间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