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很快被送达了太医院值房。
当“擢升为太医院副院判”几个字从内宦口中吐出时,润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敛于平静,垂首谢恩。
宣旨的还是前回颁赐润青璃州治疫功劳的李公公。他见这位年轻的大夫,无论是面对厚重赏赐,还是擢升荣宠,都无半分骄躁之态,心下也颇多出几分敬意。
李公公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向前半步,语气和善地补充道:“陛下还有吩咐,说前番王闫徇私,致使您平白被罚两月俸银,实属不公。着咱家传谕,即刻注销此项罚俸令。望你安心任事,不负圣恩。”
润青从容应道:“陛下圣明,臣感念于心。”
“其实……”李公公冲他眨了眨眼,眼中闪着微妙的光:“说起来,此事还是由瑞王殿下特意在御前提及的。”
润青闻言,心头猛地一颤。难怪皇帝会记得这等微末小事。即便他和端珵这段时间刻意避而不见,可那人却始终在暗中护着他。他突然醒悟过来,王闫的倒台,应该也是端珵的手笔。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楚悄然涌上心头。
内宦见他神色有异,又询道:“不知徐院判可有事宜需咱家代为转奏?”
润青勉强收敛心神,目光微转:“确有一事。下官离乡日久,心中挂念授业恩师。恳请陛下恩准旬日假期,容下官回乡探望。”
“孝义之举,陛下必定体恤。”内宦满口应承:“咱家定然将话带到。”
李公公走后,润青第一时间避开同僚的道贺,寻了个僻静处发呆。此时日光正好,与端珵往日的点点滴滴,竟又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若是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大概又要斜倚着朱栏取笑他:“徐太医今日脸色不佳,可是想本王想的?”那时他总要板着脸斥一句“油嘴滑舌”, 却遏制不住耳根悄然灼烧。
光影微漾,竟错觉他当真破开时空,御风而至,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点着他的眉心,亦或是抚着他的睫毛道:“这世上谁都不能欺负你——除了我。”
可是他呢,他又能为端珵做些什么?倘若真有王师北定的那一日,到那时,他们又将如何面对彼此?
他倏然抿紧唇,转身望向南方。
是该回去了。回到黍州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风里,回到先生温厚而包容的目光中。至少在那里,至少在那里,他不会每次转身,都恍如听见有人轻轻唤他扶樱,也不会在日光最好的时辰,被回忆刺得无处可逃。
……
徐润青怀揣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回到廖宅时,天色已近黄昏。院门虚掩着,他刚推开,就见廖望竟似早已等在门内一般,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激动,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了!徐院判回来了!”廖望的声音比平日洪亮了许多,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他一把拉住润青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手中装着圣旨的布包,“旨意……旨意果真下了!太好了!院里晌午就传遍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学识才干,必有青云直上之时!”
润青见他仍如往日般热络亲切,毫无拘谨生分之态,心下温暖,眼底也漾开真切笑意,郑重朝廖望躬身一礼:“廖太医,这段时日多亏您收留照应,让我能安心当值,这份情谊扶樱铭记于心。”他语气诚恳,带着由衷的感激:“今日这份恩典,也有您一份功劳。”
“哎哟,这是做什么!”廖望连忙扶住他,笑容愈深,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来:“你能有今日,全凭自己本事!我不过略尽绵力罢了。”他拉着人就往院里走:“快进来!内人已在厨下忙活了,今晚定要整治几样好菜,你我好好喝上一盅,非得尽兴不可!”
这时,旁边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廖定快步走出,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容。他上前深深一揖:“徐…徐院判回来了。恭喜高升。您这般年轻有为,得蒙圣恩乃是理所应当!日后太医院有您主持大局,必是另一番气象了!”
与那个因燎云会之事,冷脸甩下一句“徐太医,好自为之”的廖定简直判若两人。
润青看向廖定,微微颔首,只答了一句语气平和淡然,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廖兄。”
既没有回应那份恭喜,也没有提及昨日的不快,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也仿佛廖定今朝的殷勤备至与昨日的冷嘲热讽在他眼中并无任何差别。
廖望并未察觉两人之间这微妙的暗流,只当是儿子也为润青高兴,笑着道:“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定儿,你去看看你娘那边可要帮忙。徐院判,先进屋歇歇。”
润青对廖望温和笑道:“您这般称呼,倒叫我无所适从了。唤我名字便好。”
廖望反手拍了拍润青的手背,笑声爽朗:“好好好!咱不讲那些虚礼——润青,快进屋让我瞧瞧这圣旨,老夫这辈子都没见过擢升的旨意长什么模样呢……”
……
晚膳过后,润青照例在客房外靠近小花园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这小园景致不错,但他恪守礼节,从来不擅自进去。
他的这个习惯,早被伶俐的小玉看在眼里。
正思忖着回黍州时该给先生带些什么特产,园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花盆摔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女子吃痛的惊呼——分明是廖芳小姐的声音。
润青心里一紧,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冲进园子查看。只见一盆罗汉松摔碎在青石小径旁,廖芳小姐跌坐在地,手紧紧捂着右脚背,疼得眼角沁出泪花。
“方才不知从哪儿窜进来一只野猫,撞翻了花盆……砸着我的脚了。”廖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痛苦的颤音。
“别动,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润青忙上前蹲下,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在廖芳点头应允后,他小心地帮她褪下绣鞋和罗袜,只见脚背上已经肿起一片青紫,显然被砸得不轻。
“这儿疼得厉害么?”润青手指轻按肿处:“骨头疼不疼?”
恰在此时,园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哎呀!这成何体统!”
小玉扶着廖夫人匆匆走来,廖望也紧随其后。廖夫人见此情景,顿时沉了脸,小玉抢着道:
徐、徐院判……您快松手!这……这若是让人瞧见了,小姐的名声可就……”她的话说了一半,便像是吓得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焦急地看向廖夫人。
润青抬起头茫然道:“令媛被掉落的盆栽砸伤了脚背,在下只是检查伤势,并无他意……”
“无妨无妨。”廖望连忙上前打圆场:“让我来吧。”
润青起身:“那在下便告退了。”
他转身离去时,清晰地听见廖夫人焦急的低语,应是对廖望说的:“虽是好意,但京师不比乡下,未出阁姑娘的脚岂是外男能碰的?这要是传出去,芳儿往后还怎么见人?”接着又是一声对廖芳的轻斥:“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不知检点!”
廖芳委屈的抽泣声隐隐传来。
润青心下一片纷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宴席间的暖意犹在,怎地转眼就陷入了这般难堪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