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确实粗糙了些,”端珵慢悠悠拎起自己的香囊,指尖抚过收口处的“予”字:“不过……我的这个可是绣了名字的。”他抬眼问道:“您的有吗?”
此言一出,荀治嵩立马面不改色地选择性耳聋了。
“走,去给你娘上炷香。”他将画轴和香囊一并收起:“福睿的事就算了吧,那丫头临走前来过元帅府,要我转告你,提前和亲能多换三百匹虞国良驹,正好解北边燃眉之急。她特意叮嘱,若你意气用事,要我务必拦着。”
端珵垂眼道:“……孩儿明白了。”
父子二人从小佛堂上完香出来时,忽见庭院中飘起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荀治嵩命人在梅树下摆了矮几,温着的酒壶蒸腾起袅袅白雾。端珵执壶为父亲斟了半盏。
“孩儿今日就不饮酒了。徐太医特意嘱咐过……”
“那小子……”荀治嵩轻哼一声:“管得倒宽。”
“医嘱不可不遵。”端珵唇角微扬,目光却落在父亲执盏时微僵的右手上,不由得眉头轻蹙:“您也少饮些。”
荀治嵩仰头饮尽,喉间滚出一声轻叹:“都是黄土淹到脖子的人了,还不许痛快两日?”他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差点把这条小命丢在璃州了?”
端珵顿了一下,抿了抿唇:“孩儿不孝,教父亲忧心了。如今已无大碍,父亲不必挂怀。”
“治好你的,就是那个姓徐的吧?”
“嗯,正是他。”
父子二人隔着一方小案,一个饮酒,一个品茗。雪落无声,渐渐在两人肩头积了薄薄一层。荀治嵩忽然搁下酒盏,从怀中取出一物。
“这是你娘病重时交给我的。”他摊开掌心,一块玉佩在雪中泛着莹澈的柔光:“说是等到你娶妻时给新妇戴上。”他苦笑一声:“可如今你竟属意男子,这让我怎么办呢?”
端珵接过荀治嵩递过的玉佩,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是块暖玉,触手生温。玉面贴掌,竟似握住一只温顺的活物,一股融融的暖意透过掌心蔓延。
这感觉让他瞬间忆起儿时发烧高热不退,娘将这块玉覆在他额头,一面轻轻拍他的背,一面哼唱着云国的歌谣:
金雀儿,衔符来,
左翅扫晦,右翅扫灾。
邪气散,魂魄安,
天亮病去笑颜开。
……
“徐太医救孩儿时,衣不解带,三日未眠。”端珵将玉佩郑重纳进怀中,雪粒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若论情深义重,世间还有何人能及?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孩儿已经心满意足。”
荀治嵩沉默良久,终是轻轻颔首,算是默许了这个回答。他望着儿子饮茶时低垂的眉眼,恍惚间又见当年梅树下巧笑倩兮的佳人。她那句“若我过不去这关,珵儿就托付给你了”言犹在耳。荀治嵩闭了闭眼。
“珵儿,”他忽然唤道,话到嘴边却成了长长一声叹息。他抬手按住儿子的肩膀:“你永远是我荀治嵩的儿子。”话音混着落雪的簌簌声,沉甸甸地坠在夜色里。
端珵愣住了:“父亲何出此言?儿子自然永远是……”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风雪中。那天晚上,父子俩说了比半辈子都多的话。雪停了,他俩又随意地坐到院子里的石阶上,身边没有多余的人,就只有酒与清茶。
风过时,梅树枝头的积雪沾染着月色片片落下。多年来横亘在父子之间的隔阂与疏离,终于在这个冬日,伴随着暖玉的温度渐渐消融。
第二天一早,端珵便入宫向玿宗禀报此番璃州之行与泫州的变故。玿宗听得十分仔细,又留他说了许多话,将近正午才让他告退。
临走前,玿宗道:“九弟此次治疫有功,朕必重赏。徐太医那边朕也不会亏待。只是……”语气忽转严肃: “成大事者,不可心慈手软。在泫州大营,你明明可以拿下敌将,却任其逃脱。”
“你以为的仁义,有时就是递给敌人的刀。这个道理……”他加重了些语气:“你如今该懂了!”言语间倒像是有几分失望。
“臣弟受教。”端珵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御书房。
午后端珵还需赴枢密院商议泫州军务,这一日注定漫长,但他仍想在午膳时分,抽空去太医院探望润青。
踏入太医院时,檐角的铜铃正被午风吹得轻响。
润青伏在案前,狼毫在宣纸上疾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手腕微顿,一滴墨洇在纸上。
“哟,大中午的也不休息,”端珵倚着门框:“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