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缓缓靠岸,端珵紧了紧裘衣领口,对身旁的润青道:“车来了,走吧。”
两人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向城中驶去。马车穿过外城门,市井喧嚣渐近。忽地车夫一声轻吁,马车骤停。
卷起侧帘,端珵瞧见申荃在外头站着,裹着件灰鼠毛斗篷,正搓着手冲他笑:“哎哟,可算等着了!”
端珵回头瞥了眼车内——润青靠在车壁边睡得正熟,唇角微微抿着,一缕乌发垂落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挡住车窗,压低声音对申荃道:“你最好有正事。”
“你别院里那几尾锦鲤在哪儿买的,”申荃凑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打算给自己家里也弄几条,转转运。”
端珵不在晟京这段时日,别院是托付给申荃照看的。
“说吧,死了几条。”端珵直截了当。
申荃一脸沉痛。
端珵:“……”
“西市大街李记,赶紧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金铤抛过去:“挑跟原来色儿和个头大小一样的,扶樱可宝贝那几条鱼了。”
申荃左手接住金铤,指尖一掂,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瑞王阔气!”说完一溜烟跑了。
那家伙前脚刚走,润青睫毛轻颤,迷迷糊糊睁眼:“……到哪儿了?”
端珵面不改色:“刚过外城门。”
润青揉了揉眼睛,撩开车帷一角向外瞥了一眼,睡意未消的样子格外温软:“唔……是先去虎头巷吗?”
“先吃饭,我饿了。”
润青狐疑道:“你下船之前不是吃过了……?”
端珵:“……突然又饿了。”
润青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展颜一笑:“行吧,殿下既然说饿,那就去吧。”
端珵轻咳一声,敲了敲车壁:“去丰乐楼。”
内心暗道:申荃,你最好跑快点。
……
马车缓缓停驻在虎头巷口。
端珵起身为润青撩开车帘:“你且先回去,早点歇息,不必等我。我今日需回府向父亲禀报璃州治疫之事。”
润青点头,唇角微扬:“那就祝殿下……禀报顺利。”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很快隐入巷中暮色。
端珵望着那抹消失的背影,指节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了两下,这才沉声道:“回府。”
马车驶入元帅府侧门时,天色已暗。府中管事提着灯笼迎上来,低声道:“公子,太傅大人吩咐,请您直接去书房。”
端珵“嗯”了一声,大步穿过回廊。书房窗纸上映出一道挺拔身影,烛火摇曳间,隐约可见案头摊开的公文。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门——
太傅——或者说,曾经的北郸兵马大元帅荀治嵩——没有抬头。他正用那只残缺的右手用力握着笔,食指少了一截,小拇指只剩个光秃秃的残根,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的疤痕。笔杆在他指间微微一顿,像是常年征战握刀留下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父亲大人。”端珵恭敬道。
“回来了?”
“是。”端珵垂首而立,目光落在父亲案前那盏冷透的茶上。茶汤显然搁置已久,却无人敢进来换。
荀治嵩搁下笔,缓缓抬眼。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眼尾的纹路似乎比端珵记忆里又加深了几分。
他盯着端珵看了片刻,忽然道:“璃州这次的时疫,死了多少人?”
端珵沉默一瞬,如实报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意味着相较前几次时疫,至少上万户人家的门楣上,不必再挂起招魂的白幡。
荀治嵩听完,面容像一潭深水,不见波澜。
“比上次时疫少了七成有余。”
“我知道。”良久,他才吐出几个字:“你做得不错。”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赞许还是敷衍。
端珵垂眸道:“孩儿不敢居功。若非谢同知奔走调度,徐太医改良方剂,此次时疫恐难平息。只是……”
荀治嵩唇角下压,眼底闪过一丝冷酷,又迅速归于平静。
端珵抬头瞥了荀治嵩一眼:“孩儿在清查往年账目时,发现陈知府有克扣赈灾银两之嫌,现已命人封存府库账册,待详查后禀明圣裁。”
“陈界安背后有人。”荀治嵩将狼毫笔掷入霁蓝釉螭龙纹笔洗,墨色在清水中顿时晕染如乌云:“你明日把证据誊抄一份,原册送交大理寺。”
言毕稍歇,又沉声叮嘱道:“原册送大理寺,是为堵住旁人的口——免得有人说你越权擅专。至于誊抄本……你亲自保管。”
“孩儿明白。”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福睿那丫头……”荀治嵩的嗓音忽然低缓下来,呵出的一口白气,在冷硬的空气中慢慢化开。
端珵心头猛地一跳:“福睿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