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初冬的风挟着湿气, 船行过处,被月光镀上幽蓝的碎冰如同散落的琉璃。船舱内,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三个宽窄不一的人影投在舱壁上。
竹刀轻挑,一粒豌豆大小的药膏被均匀抹开,在荀丞珲手腕伤处铺开薄薄一层。微苦的药香在舱内弥漫,却怎么也冲不散那股凝滞的压迫感。
丞珲的目光如钩,先是恶狠狠地钉在润青脸上,又一寸寸往下爬,顺着颈窝钻进襟口,活像要用目光剥开他层层衣衫。
润青始终垂着眼帘,例行公事般地上药、包扎伤口,在丞珲粘腻如蛇信般的眼神中,硬生生辟出一块无风无浪的净土。
端珵见状执壶斟了杯热茶,貌似无意地在二人之间坐下,倏地将茶盏推到丞珲面前。茶水蒸腾的雾气顿时氤氲而起,扑向丞珲面门。
“这明前龙井最忌闷泡,二哥也尝尝?”
丞珲冷哼一声,将手腕与目光一并收回:“萨满说过,南人的眼睛能摄魂。徐太医这双招子,看着无害,却能将最烈的海东青变成只会啼春的云雀。本王在想,妲己妖媚惑主,褒姒一笑亡周,这张脸又当如何?”
他喉间突然滚出低沉的咆哮,仿佛饿狼叼住猎物咽喉前的最后通牒,对着润青厉声道:“说,你是不是顾子晏安插在我大郸国的细作!”
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浮冰撞碎在船头,爆开一串脆响。润青抬眉的刹那,烛火在他眸中猛地一跳:“王爷若疑心下官,何不奏请陛下彻查?”
丞珲眯起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陛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区区一个太医,也敢拿皇兄来压本王?”
“二哥慎言!”端珵五指在袖中攥紧:“扶樱在璃州三日不眠不休,救治疫民三万七千余人,怎的到了二哥口中,反倒成了祸国妖孽?”
丞珲突然大笑,笑声里带着森然:“好个护短的九弟!我不过吓唬吓唬他,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当年五叔为了一名云国女子放弃储君之位,今日你又因为一个云国男人优柔寡断。我们荀家的情种,怎么尽出在你们这一脉?不知若是皇兄知道了你心慈手软放走那姓岑的逆贼,会作何感想?”
润青霍然站起:“二位殿下慢叙,下官先行告退。”
“外头风大,添件衣裳再……”端珵的叮嘱飘在身后。
润青没有回头,快步走出船舱,寒风瞬间穿透棉袍。他扶住船舷,深深吸了口气,却仍觉得胸口窒闷难当。
舱内,丞珲的声音隐约传来:“……放走岑氏叔侄就是失策!这帮龟儿子卷走了泫州大营辎重之后,必定会投靠南云朝廷。还有那姓徐的,分明和顾子晏那老狐狸暗通款曲……”
“二哥多虑了。扶樱和顾氏毫无干系。此番前往泫州,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他事先并不知情……”
润青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将目光投向河心,月光在波浪间碎成无数银片,就像他此刻难以拼凑完整的思绪。
他确实和顾子晏素无往来——却难保哪天不会主动递送消息。义军大捷令他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投身其中。以他太医的身份,也许可以做很多事。但这个想法,他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对端珵说。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润青的心弦上,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快看,水下面有条傻鱼,正在学你发呆。”话音未落,一件犹带体温的外袍已轻轻落在润青肩头:“不过虽说傻了点,倒也挺可爱的。”
润青顺着端珵所指,果然看见一尾红鲤正在圆眼鼓腮地吐泡。
确实傻气。
“嗯。”他望着水中端珵晃动的倒影:“旁边好像还有条更傻的,整天没事就喜欢追着别的鱼跑。”
端珵的笑声惊碎了倒影,红鲤慌慌张张地甩尾溜走。
他替润青拢了拢外袍领口:“我二哥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素来如此,你只当秋风过耳便是。”
润青攥住衣领:“二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我毕竟是云国人,你们存着戒心也是应当。”
“我何曾将你视作外人了?”端珵声音低了几分:“带你去泫州,是因在璃州得了密报——岑钧被扣在泫州大营。我知姓岑那小子在你心中的分量……”
端珵望向远处:“倒是我小瞧了那家伙,非但全身而退,还反将了我二哥一军,把个泫州大营搅得天翻地覆,临走还在我二哥帐前画了只王八?!”
润青知道端珵一直在试图哄他开心,可是却笑不出来。他忽然抬眸:“可是……若我说……我愿意替你们反间云国呢?”
“你这小脑袋瓜今晚在想什么呢?”端珵直直盯着润青剧烈颤动的眼睫:“你该不会是想借反间之名,行内应之实?”他指尖重重点在润青眉心:“若存此念,我劝你立刻、马上断了这心思。细作岂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以你的心性,不出三日,必露破绽。”
“我爹建有一支‘冥蛛帐’, 专收战场遗孤,自幼严训苛选。”端珵收回手,语气渐冷:“所以我比谁都清楚,当细作要吃的那些苦头。”
润青瞳孔微缩:“冥蛛帐?”
“嗯。这些年已渐渐交到我手中,只是平日鲜少动用。上次你让我保着姓岑的那小子,我便是动用了冥蛛帐的人。”端珵望向远处黑沉沉的河水:“经顾子晏他们在泫州这么一闹腾,之后枢密院对南云的防备必定加倍森严。若你卷入其中……”他喉结滚动:“届时恐怕连我都护不住你。”
夜风卷起端珵的袍角,他的声音混在风里:“我时常后悔,当初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有些事一旦沾身,便再难抽离……”
倒映在槽道正中央的月轮被乌云吞没,恰似他未尽的话语,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