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绝对的黑暗。
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个小小的、新挖出来的泥坑。
“滴答。”
“滴答。”
那混杂着泥沙的地下水,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令人抓狂的速度,渗入那半截破碗中。
这点声音,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
它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既是希望的来源,也是对忍耐的终极酷刑。
李逸的宣告如同冰冷的铁,砸在了令狐冲和任盈盈的心头。
这救命的水,不属于他们。
“师弟……”令狐冲的喉咙干得几乎要撕裂。
他强行咽下一口唾沫,却只带起了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本在运功,此刻却再也无法入定。
那“滴答”的水声仿佛成了魔音,不断拉扯着他的神智,让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渴望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浑浊的液体。
“别说话。”李逸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运功时开口说话,泄的是你的‘元气’。你现在,连元气都泄不起了。”
李逸靠在门板上,如同一尊石像。他的气感,早已铺满了外界。
“第一轮搜查,过去了。”他缓缓地叙述着外面的世界,仿佛在说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搜查的衙役正在巷子口领今天的汤饼。他们在抱怨,说这穷巷又臭又硬,连根毛都搜不到。”
李逸的叙述清晰地传到另外两人耳中。
“汤饼”。
这个词让令狐冲和任盈盈的肚子同时不争气地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更兼连番大战、内力耗尽,又经历了那垃圾堆的煎熬。
饥饿与干渴如同两条毒蛇,正疯狂地啃噬着他们的理智。
任盈盈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
她不敢去听那水声,也不敢去想“汤饼”的味道。
她怕自己会疯,会忍不住扑过去抢走那半碗连狗都不会喝的泥水。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当那半截破碗终于积攒了约莫四分之一的浑浊液体时,李逸动了。
他摸黑走到了水坑边,拿起了那半截破碗。
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
李逸没有犹豫。他从自己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囚服的内衬上撕下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
他将布条蒙在碗口,然后缓缓倾斜。
“嘶……”
那混浊的泥水透过布条滴落下来。李逸用另一只手接在了下面。
他过滤了两次。
最后,他捧着那依旧满是土腥味、却至少没有了泥沙的小半捧水,走到了向问天的身边。
“盈盈,把他扶起来点。”
“……好。”
任盈盈依言,将向问天的头抬起靠在自己身上。
李逸一手强行掰开了向问天的嘴,另一只手将那冰冷的、宝贵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灌了进去。
“咕……咚。”
向问天在昏迷中本能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这声音在这地窖中清晰可闻,也刺耳至极。
令狐冲闭上了眼睛,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任盈盈则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们知道李逸是对的。
向问天是他们所有人中最脆弱的一环。
他一旦死了,那株百年老山参就等于白费了,李逸的冒险、令狐冲的内力也就都白费了。
可是,道理是道理。本能,是本能。
当李逸灌完了最后一点水,将那湿漉漉的布条随手丢在地上时,令狐冲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起了那块湿布,看也不看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啪!”
一声脆响!
李逸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令狐冲的手背上!那块布掉在了地上。
“你疯了!”李逸低吼,“那上面全是垃圾堆里的秽物!你是想现在就发热、病死在这里吗!”
令狐冲被打懵了。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又看了看地上那块湿布。
“我……”
他一个七尺男儿,华山派的大弟子,此刻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不是被打哭的,他是被渴、被饿、被这股无边的屈辱和绝望给逼哭了。
“我……我他娘的……我受不了了……”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墙角,用头撞着冰冷的土墙,“师弟……杀了我吧。我……我不想这么窝囊地……死在这儿……”
任盈盈也背过身去,肩膀不住地颤抖。
这地窖中的最后一点精神防线,似乎就要崩溃了。
李逸看着蜷缩的令狐冲,他没有安慰,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走到了令狐冲的身边,一屁股坐下。
“师兄。”
“……”
“你还记得我们在思过崖吃的最后那顿饭吗?”
令狐冲的哭声一顿。
“……那只……烤鸡。”
“对。”李逸的声音很平静,“你烤的。外面焦了,里面还没熟,带着血丝。你还跟我吹牛,说这是你烤得最好的一次。”
令狐冲不哭了。他哽咽着:“……放屁。那次……那次明明是火候没掌握好。”
“是啊。”李逸道,“可我吃得很香。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第二香的烤鸡。”
“第二?”令狐冲竟忘了干渴,下意识地问。
“第一是我师父给我烤的。”
李逸靠在了墙上,仿佛陷入了回忆。
“师兄,人活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图能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吃肉、痛痛快快去睡……咳。”
“……咳咳!”令狐冲竟被他逗得呛咳了起来。
“我们还没去喝那一百坛女儿红呢。”李逸淡淡道,“你要是现在渴死在这里,我可告诉你,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在你坟头喝那一百坛。一滴都不给你洒。”
“你……你他娘的……”令狐冲竟“噗嗤”一声笑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师弟……你……你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彼此彼此。”
地窖中的气氛诡异地缓和了下来。
但就在此时,李逸的笑容猛地凝固了!
他一把按住了令狐冲的肩膀,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令狐冲的嘴!
“唔?!”
“别出声!”
李逸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气感铺在外面,捕捉到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声音!
“汪!汪汪!”
是狗!
“头儿!这边的狗好像有发现!”
“是吗?牵过来!让它闻!”
李逸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二轮搜查开始了。而且,他们牵来了最麻烦的军犬!
“他们过来了。”李逸的声音压得比耳语还低,“就在我们头顶的废墟上。”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铁甲的碰撞声,还有军犬那兴奋的、低沉的“呼哧”声,从他们头顶那层薄薄的土层上传了过来!
“汪!汪汪汪!”
那条狗猛地停在了地窖入口的那堆废墟上!它疯了一样对着那堆砖石狂吠!
地窖内,三人的血瞬间凉了。
“头儿!有发现!它在叫!”
“好畜生!干得好!”那个领头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来人!把这堆破烂给老子扒开!”
“是!”
“哗啦……哐当……”
头顶传来了砖石被疯狂刨开的声音!
完了!
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眼中满是绝望。他们被发现了!
李逸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狠厉。他已经握住了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根唯一的撬棍。
然而,就在他们头顶的砖石被扒开了三分之一时——
“住手!”
一个更威严的、明显是军官的声音从稍远处传了过来。
“张……张都尉?”那个领头的衙役明显一愣。
“你们在做什么?!”那个张都尉厉声喝道。
“回……回都尉,这狗在这里发现了……好像……好像有……有地道……”
“地道?”那个张都尉冷笑一声,“你眼瞎了吗!这是福威镖局的旧址!下面是他们三十年前存货用的老地窖!早就他娘的被水淹、被泥石流冲垮了!”
“这……可、可是,这狗……”
“狗,狗,狗!狗闻到烂老鼠也这么叫!”张都尉显得极不耐烦,“卓先生的命令是搜查活人!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挖老鼠洞!东城那边搜完了吗?码头那边人手够吗?”
“这……”
“滚!都给我滚!带上你的狗去东城门,那边才是重点!”
“是……是!都尉息怒!我们……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哗啦啦……”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条军犬被强行拖走了,它似乎还很不甘心,一边被拖走一边还在“呜呜”地回头叫唤。
脚步声远了。狗叫声也没了。
地窖中,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噗通。”
令狐冲第一个软倒在地。他全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活……活下来了……”任盈盈靠着墙大口喘着气,脸上早已血色全无。
李逸也松开了那根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的撬棍。他也是一身冷汗。
刚才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个张都尉再晚来十息。他们就要暴露了。
“福威镖局……”李逸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什么?”令狐冲没听清。
“没什么。”李逸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了那碗又积攒了一点点泥水的水坑边。
他没有再管向问天。
他捧起了那半截破碗,将那刚积攒起来的、一口的量的、浑浊的泥水递到了令狐冲的嘴边。
“师弟?”令狐冲愣住了。
“喝。”
李逸只说了一个字。
“可是……向右使……”
“他死不了。”李逸打断了他,“你再不喝,就真的要死了。”
令狐冲看着李逸在黑暗中那双亮得怕人的眼睛。
他不再犹豫。他张开嘴,将那口救命的泥水连同着感激的泪水一同咽了下去。
……
当最后一丝属于白天的微弱的震动也消失时,夜终于来了。
“师弟,天……天黑了?”令狐冲喝了那口水又调息了半日,精神好了许多。
“嗯。”
李逸站了起来。他活动着早已僵硬的四肢。
“令狐师兄,你恢复了几成?”
“大概两成。”令狐冲苦笑道,“走路没问题。打架还是一碰就倒。”
“够了。”李逸点头,“至少你有了自保之力。”
他又转向任盈盈。
“盈盈。”
“我在。”
“你和令狐师兄留在这里,守好向右使。”
任盈盈的心猛地一跳:“李公子,你……你要出去?”
“对。”李逸走到了那扇沉重的地窖门下,“我们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不等卓不凡找到我们,我们就要先渴死、饿死在这里。”
“我出去。”李逸的声音在黑暗中斩钉截铁,“第一,找水;第二,找食物;第三,找能让我们活下去的新衣服;第四,”他的声音顿了顿,“我要去看一看这座福州城到底被卓不凡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总得想办法出去。”
“可……可是外面全是官兵……”任盈盈急得快哭了。
“官兵也要睡觉。”李逸笑了笑,“何况,白天他们是官。到了晚上,这穷巷里的一些规矩,可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那根一直随身携带的细铁丝。
“师兄,盈盈。你们听好了。我走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除非,我敲门。”
“三下,停;两下,停;再一下。三、二、一。记住了吗?”
两人重重地点头。
“好。”
李逸不再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抵在了那扇隔绝了生死的沉重木门上。
“吱嘎——”
一声轻微的木头摩擦声。木门被他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冰凉的属于夜晚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李逸像一只最敏捷的黑猫,闪身钻了出去。
然后,木门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地窖再次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只留下任盈盈和令狐冲那几乎要停止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