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星銮那番“皇帝辛苦论”,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曾几何时,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在众皇子眼中,是荣耀与权力的象征,是毕生奋斗的终极目标。他们自幼被灌输着克己复礼、勤勉政事的理念,争夺储君之位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南宫星銮那番全然发自童真、不加修饰的言语,却像一面奇特的镜子,猝不及防地照见了那耀眼光环背后,他们从未深思、或刻意忽略的阴影。
表面上,学宫和回廊下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皇子们依旧读书、习武、在先生的引导下探讨经世济民的道理。那日的童言稚语仿佛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被刻意地遗忘和回避。
然而,在某些人的心底,那颗由最纯粹视角种下的种子,却悄然扎下了根,并且在当事人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开始悄然改变着他们对某些事物的感知。
以前提起皇帝、皇权,他们想到的是生杀予夺、是四海宾服、是青史留名,是理所当然需要承担也可能伴随辛苦的责任与荣光。但自从小十六掰着手指头细数了那些“辛苦”之后,那些曾经被宏大叙事所掩盖的具体而微的细节,竟变得清晰而刺眼起来。
尤其是在三位最具竞争力的皇子心中,这种变化尤为微妙。
南宫叶云依旧每日最早到学宫,最晚离开,严谨地完成每一项功课。但如今,当太傅讲解帝王心术、治国权谋时,他的目光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深夜伏案,疲惫袭扰时,耳边会不期然地响起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冬天那么冷也不能多睡一会儿……听着就累得慌。”他会下意识地揉揉眉心,第一次不是想着如何更加勤勉以不负众望,而是冒出一个念头:若真坐上那个位置,是否连片刻的安宁与温暖的被窝都成了奢望?这念头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彷徨。
南宫清泸依旧挥斥方遒,谈论着他的开疆拓土之志。但细心之人或许能察觉,他语气中那股斩钉截铁的锐气,似乎微妙地减弱了几分。
当他慷慨陈词,描绘着“八方来朝”的盛景时,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闪过小家伙掰着手指头数“累坏了身子,一点都不长命”的画面,心头的火热仿佛被浇了一滴冷水,让他偶尔会下意识地质疑,那用无数心血和可能付出的健康乃至寿命换来的“位置”,是否真的如想象中那般绝对值得?这质疑让他引以为傲的信念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南宫宇程也依旧活力四射,鼓吹着他的开拓利源。但有时在争辩得面红耳赤之后,他会罕见地沉默片刻,那句“争这个,多没意思呀”总在此时幽幽回荡。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权力角逐本身的厌倦和不解,让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雄心壮志,在某种更本质、更轻松的生活面前,显得有些……虚浮和劳心费力。
更让这微妙变化加剧的,是南宫星銮本人。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番话的威力,也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是他,那个对学业不甚上心,对玩耍充满热情的小十六。
当太傅讲到前朝某位励精图治却英年早逝的皇帝时,他会小声跟旁边的南宫春雨嘀咕:“看吧,我就说很累人。”
当听到内侍禀报陛下又批阅奏章至深夜时,他会同情地咂咂嘴:“父皇真辛苦,还是我的小被子舒服。”
甚至在一次皇子们集体演练礼仪,练习那套繁琐的、未来用于大朝会的跪拜起居动作时,南宫星銮练到一半,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发酸的小腿,唉声叹气:“当皇帝还要被这么多人拜来拜去,说那么多话,站那么久……哎呀,麻烦死了!我才不要学这个!”
他每一次无心或刻意的“嫌弃”流露,都像是一阵微风吹拂过那几位兄长心中悄然萌芽的种子。以前,他们见到南宫星銮如此模样,除了讥讽之外,没有其他感觉。
可如今,他们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虽然理智和多年的教育告诉他们,那个位置代表着无上的权力,是他们从小被教育和期待去争取的目标,但那种源自人性本能的、对轻松自由生活的向往,却被南宫星銮一次次天真而直接地唤醒、强化。
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氛围开始在年长皇子们之间弥漫。争论依旧存在,但火药味似乎淡了些;竞争依然激烈,但眼神交汇时,偶尔会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对某种共同“负担”的认知,一种基于小十六那番“惊世骇俗”之言而产生的、奇异的共鸣。
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局面,直到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被打破。
这日,讲学的是一位以严厉古板着称的老翰林,课程内容是枯燥的《礼经》释义。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窗棂,照得人昏昏欲睡。
南宫星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那些“揖让周旋”、“尊卑有序”的字眼像催眠符一样在眼前晃动。他看着窗外翩跹的蝴蝶、听着远处宫墙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叫卖声,一颗心早已飞出了这沉闷的学宫。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逃学!溜出宫去玩!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再也遏制不住。他趁着老翰林转身板书的机会,猫着腰,凭借着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呼吸到学宫外自由的空气,南宫星銮只觉得浑身舒畅。“嘿嘿,总算出来了,再也不用听那些大道理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随后迈起步子朝着一座废弃院子跑去——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狗洞,是以前他带着木槿偷偷挖的,就是为了能逃出宫去。
然而,他运气不太好。就在他快要接近那个废弃园子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十六弟,你这是要去何处?”
南宫星銮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只见大皇子南宫叶云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身着常服,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他显然是刚从某个地方办事回来,恰好撞见了鬼鬼祟祟的南宫星銮。
被抓了个正着!南宫星銮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心里哀嚎一声。被皇长兄抓到逃学,这要是被告到父皇或者太傅那里,一顿严厉的训斥和禁足是跑不了了,说不定还要连累照顾他的宫人。
“大……大皇兄……”南宫星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硬扛是不行的,求饶估计效果也不大,皇长兄向来最重规矩。
忽然,他灵机一动,想起自己之前那番关于“皇帝辛苦”的言论似乎在皇兄们中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他眨巴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神秘和同情的神色,迈着小短腿跑到南宫叶云身边,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说:
“皇兄,你抓到我啦……不过,我不是贪玩才溜出来的!”他先是否定了“逃学”的动机,然后小表情变得无比认真,“我是听说了一件事,一件关于……关于当皇帝有多辛苦的、外面人才知道秘密的事!”
只是这番言论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南宫叶云嘴角轻扬,随后递了个眼神,让他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