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宋俨看向杨谦:“杨大人有句话也说的不严谨,宋济仁做丞相的时候,或许惠及门生,可我姑苏宋氏的子侄却几乎没有入仕为官的啊,这种事可不好编造,有册可查。说我姑苏宋氏在宋济仁羽翼之下享尽福祉……呵呵……”
宋俨低笑起来,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也是了,在你杨大人眼中,令祖父也是在享你的福吧?可草民觉得这不大对,有儿子享老子福的,没听说过老子享儿子福,没老子哪儿来的儿子?没我姑苏宋氏,何来宋济仁?谁享谁的福,谁是谁的根?杨大人在这里都分不清楚,可就露出你乱臣贼子的尾巴了。”
“你……!”
杨谦是努力了。
但他站出来的第一战应对的就是宋家藏在深潭里的老貔貅。
什么都往进吃,滴水不漏,吐出来的是妙语连珠,砸的他和老师满脑袋坑。
郑元亨那点子丑闻被当堂脱出,郑孝真跟让人当面扇了一耳刮子一样,双耳通红,他生怕李延听到那‘每年百万两’的字眼,好奇起他哪里来那么多银子。
他闭上了嘴,不敢再惹眼前这个他惹不起的‘麻烦’。
这家伙看上去随时都要跟他们玉石俱焚。
而且还不是自己跟他们玉石俱焚。
宋济仁是他手里的那块石头,他用宋济仁这块石头砸他这块玉!
宋家和郑家纠缠了半辈子,哪里纠缠的明白。
现在他把宋济仁一系从宋氏摘出来当个沙袋打,也就随时能把他郑孝真牵扯进去也当做沙袋。
郑孝真已经回味过来宋俨的意图,但此时此刻,他难以应对。
他只怕宋俨当下就要他死!
于是紧憋着气,一声不吭。
他想,只要宋俨别让他现在死,他出了这太和殿求一求沈公台,再给宋俨磕几个头认他作新大哥,也总有转圜的余地。
顶头的李延始终沉默。
他就在刚刚宋俨质问杨谦谁是谁的根时,才清晰的把视野抽离出来,想起来姑苏宋氏方是宋氏的真正发源地。
当年太祖举兵,卖宅卖地供人供钱粮的,就是姑苏的宋氏。
他恍然发觉,这几十年来,他一直被姜老太婆把注意力死死的绑在眼下这一亩三分地里,理所当然的认为宋氏就是一个宋氏。
但其实,只要他不那么深溺于姜老太婆的咄咄逼人,稍微清醒一分就会想起来,天底下没有姓同一个姓就是一家人的道理。
天底下真正的一家人,永远只有嫡系至亲。
尤其在皇家,当继承者确立,其他人即便都是帝王血脉,从此也都是臣,不是亲人。
他们会像敌人一样的刀兵相见,毫不留情。
莫说那场宫变里多少流着同样血液的李氏儿孙自相残杀,光是他自己和城阳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仇人。
宋氏与王朝同寿,又怎么可能上下齐心?!
难道天底下就一个人姓宋?
惊觉这一点的刹那,李延才彻底惊觉自己到底有多么不适合当一个帝王。
他坐在了皇位上,却从来没有以一个帝王的视野往下看过。
他什么都不懂……
他这只本该执棋的手,让这盘棋上的棋子儿把他给下了。
荒唐……
荒唐啊!
“哈哈哈……”
李延突然开始发笑。
这一笑,连原本意气风发带着一丝得意之色的宋俨都惊着了。
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他笑什么?
宋俨活到这个年纪,作为姑苏宋氏上下共同承认的本代仅次于宋济诚的人,也算能把世事拿在手中八分清明。
此刻却料不准皇帝为何笑。
这料不准,让他收敛了脸上的得意神色,恭顺的低下头,又警觉的竖起耳朵。
李延笑了个够,擦掉眼尾笑出的眼泪,起身,轻松的舒了口气,两扇衣袖甩在身后,阔步下了台阶,从后门回内宫。
太监高呼:“退朝——!”
就这样?
宋俨眉头微蹙,静静等了等。
果然,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跑。
一个小太监来到他身前,低声道:“宋先生,陛下请您到御书房。”
宋俨的心和眉毛这才舒展起来,缓缓起身,正准备给小太监去,听见旁边一阵窸窣,郑孝真追上来,欲言又止。
他没打算理,郑孝真又追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全都是姜氏一人之错!济仁这个人,宋兄你也知道,他不坏!他就是没本事,没主意,我早就想你们宋家赶紧来个人帮帮他!否则他就如那姜氏手中的傀儡,我小妹更是……唉!宋兄,我也被她害的很惨!”
说完郑孝真就要抹泪。
“那都是你自己活该,你有眼无珠。”
宋俨可没跟着他的戏往下演,冷眼看着他。
“你是什么货色?你以为你赌着全家身家性命与宋济仁和姜氏鱼死网破就能上桌?这儿有你的桌子么?”
宋俨一语点透。
不见姜老太婆的高傲、霸道,字字平和、冷静,却让郑孝真恍恍惚惚中整个人都在萎缩,明明比宋俨胖,却觉得在他面前已经缩成了一颗跳蚤。
连一点难过的心思都不敢有。
因为他像。
他像极了山上那个。
郑孝真深刻的知道,他在这些人面前,在真正拥有太祖丹书铁券与百年底蕴的宋氏面前,就是一颗跳蚤。
只不过他和李延一样。
都沉溺在眼下姜氏搅弄的风云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都……忘了。
郑孝真低头的空档,宋俨的眼神看向他身后的杨谦。
杨谦被他这一眼盯的脸皮发麻,也低下头。
宋俨冷哼,眼底带着讥讽,转瞬即过。
“该做什么继续做,宋济仁和姜氏培养出的门生,从此也与我们宋氏无关了,充军也好,流放也罢,漂亮的女孩子就到教坊司学琴学舞,把位置给我腾干净,我姑苏宋氏德才兼备之人多的只怕大临装不下。”
他丢下这句话,跟着太监去了御书房,沈公台深深的冲着宋俨的背影鞠躬,郑孝真有些迟钝,却也没敢直着腰。
直到四周安静,沈公台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肆意的嘲笑。
“郑兄,别想着做丞相了,找找活路,啊。”
他拍了拍郑孝真的肩膀,扬长而去。
郑孝真恨的想脱鞋砸过去,被杨谦拦住。
“老师,我们该怎么办?走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