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出来说话,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李延亦感到意外,却又感到在情理之中。
明家最是讲究规则。
像郑孝真之流,他们的规则如同溪流,弯弯绕绕,什么形状都可以,什么路子都能走,时常变化。
但明家对待规则二字,十分严苛。
一是因为在他们所钻营的工艺本身就要求每一个测量、测算上的精确。
精确是工匠精神,是明家信仰。
二是明家信奉规则乃立身立家立国之本,明家祖训中教导儿孙,守护规则,就是守护自己与家族。
规则,却不是规矩。
姜老夫人让人守的,是规矩,她一人的规矩。
而她却在破坏规则。
明家所讲究的规则,是他们认为一个国家一个家族乃至一个人不可破坏的部分。
从人来说,不能手足相残,这就是规则的底线。
明家人遵守,所以明家百年上下团结,绝无手足相残之先例。
从家来说,善待、教养子女是父母的责任,孝敬父母守护家族,是儿孙的责任。
明家人恪守,从父母祖辈起,对孩子的教养就极其用心,如同他们生产线一样每一道环节都有明文规定、具体流程、分段考核。
从国来说,继承人必须百分百是皇帝的血脉,这就是规则的底线。
明妃并非在为了自己而争什么。
她在讲一个简单的、不能随意破坏的规则。
而说这句话,亦是她认为她作为嫔妃应尽的责任。
大临从先帝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明家在这一团乱麻里坚守着一条直线往前走。
他们天天期盼一切能回到原有的秩序中,岂容再有人破坏。
在她看来,李承隐此刻的请求,就是在破坏。
明妃的话很有分量。
因为她既不是挑拨离间,也不是故意刁难,她说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抢人家的媳妇。
倘或这件事只有宫里几个人知道也就罢了。
给李承隐的母亲改名换姓给个名分就是了。
偏偏李承隐母亲的这件事,京城中的官员、命妇们,都是知道的。
太后极力的想要去隐瞒,奈何整个皇宫都是宋家的人。
李承隐被接回宫的第二天,恐怕宋家就连他养父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完了。
大家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都觉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李承隐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资格提这个要求了,垂下了头。
李延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想这些烦心事,便挥袖:“此事再从长计议。”
简单揭过,李延又搂着宁雪颜去赏湖灯了。
李如月示意,藤子了然上前,扶起了李承隐。
李承隐小心翼翼看了李如月一眼。
“如月,我……”
李如月抬手:“此事不是皇兄没办成,不必自责。”
李如月浅浅的看了明妃一眼。
她恍然发现,明妃这个人,其实从来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
她与齐贤妃从前那么没有存在感,无非是有人存在感太强。
有些话、有些事,不等她们说,不等她们做,就有人来势汹汹全做了。
如今这个人被拔了,压在她阴影之下的人,都会慢慢浮出水面。
不过李如月倒并不觉得今日明妃所言是一种阻挠。
相反,明妃是从她的角度,为李承隐避免了一场麻烦。
就像此前所言,李承隐就以一个私生子不明不白的身份做任何事都没有人会在意,因为他的威胁度并不高。
可你非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反而要他成为一个活靶子。
未见得好。
李如月十分感慨,认为在此事上自己操之过急,未曾从更大的眼界去看待这件事。
她隐隐感激明妃教了她一课,在席上特地上前敬了明妃一杯酒。
明妃接受了她的敬酒,与她碰杯,一饮而尽,捏着酒杯展示空掉的杯底。
李如月这才恍然明了,明妃是何等的胸怀坦荡。
她才是真正最有智慧的那个人。
她在尊重每一棵树本身的生长方向。
不干涉。
就像她当初没有收留她。
正是因为没有收留,才让李如月丢掉了幻想,彻底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不偏不倚。
让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线上。
这,就是明家所遵守的规则。
如同他们所做出的每一件物品一样的精确、流畅。
好在今夜真正的主角并非李承隐。
否则这场戏便要谢幕了。
李延握着宁雪颜的手在湖边漫步。
湖水里放了上百只不同模样的船灯,都是李延让造办处亲手制作的,为的就是给宁雪颜一个惊喜,想看到她看到这些没有一只相同的湖灯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果然,宁雪颜年纪轻,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扒在石栏上仔细看着每一盏灯的构造,不断的惊呼其雕花工艺精致之处。
听着她不断发出惊奇的赞叹声,李延十分满足,站在她的身后,随她远望。
就在这时候,湖心亭有一抹倩影忽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背影……
“阿筠!”
他冲着那背影大喊,脚步急促的朝着湖心亭去。
身后的太监们慌忙都跟上。
宁雪颜回过神,呼唤他:“陛下!”
李延哪里还听得到她的呼唤,目光锁定着那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背影,步伐乱的腿都在颤抖,冲向黑暗。
“陛下您仔细脚下!”
孙福通夺过太监手里的灯笼跑上去给他照路。
李延快步冲到湖心亭,早就按照李承泽记忆中的戚贵人而装扮好的女子背对着他。
三皇子说,她的背影是最像的。
而背影,才最能勾人魂。
宁雪颜跟在太监们身后追上来,一眼就看到李延正在盯着一个女子的背影发呆,那女子身材姣好,从背后看更是窄肩细腰,衬的腰下浑圆,风情万种。
宁雪颜蓦地攥紧了宫女的手,指甲刺进了宫女的肌肤。
“哪来的狐媚子?今夜湖边不都已经把宫女都清了吗!”
而就是这要人命的背影,把李延的魂儿都勾没了,酥的走不动路,挥手让孙福通和太监们退散,不要打扰他。
孙福通深深垂首,唇角的笑隐匿在灯笼后,带着太监们离去。
宁雪颜见他回来,上前质问:“孙公公,我记得陛下吩咐过,要你把湖边闲杂人等都清干净的,她是哪儿来的?”
孙福通仍旧谦恭:“底下人不好好办事,回头我说他们,啊,天儿这么冷,贵人快回去吧,别着了风寒,让陛下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