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人总容易臣服。
臣服的人太多了。
不光是臣服于生存的恐惧,更有时候是臣服于名为爱的假象。
倘或宋显愚孝,他极有可能为了这孝道与对亲人之爱而改变自己。
就像他最初为了保护家族而昧良心一样。
可他只是浅尝就已经痛苦了半生。
第二次,他选择了坚守自己。
代价或许惨痛。
可他终要明白,那不是他的错。
那些人有他们自己的因果。
人终究要为自己而活。
李如月走回书房,从书架上拿出那本已经翻到有些陈旧的《西游释厄传》。
翻到第五十二回,交给小藤子。
小藤子接过书,开始诵读。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搓揉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眼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忽喇的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
真个光阴迅速……
可那四十九日有多痛,只有在炉中的人才知道。
李如月知道宋显有多痛。
她闭上眼,祈祷他不被焚化。
自姜老夫人从太极殿回来后,家里的奴仆们就没敢去内宅看过她。
她一直都由那位佩嬷嬷一个人服侍。
姜老夫人一是身体确实垮了,二是那日当着众奴仆的面被宋济仁打了耳光,面上过不去,也再没脸在众人面前露面。
一时间家里的主人都病的病,走的走,外加郑孝真一直派人煽风点火,许多本就因为当初朱家兄妹死亡而惴惴不安的奴仆们,都被煽动着在夜里偷偷潜逃。
一逃出去,就被接去道观安置好。
紧接着被安置好的这些人,就又拿了银子被派来宋家煽动。
自己人煽动自己人是最容易的,一看到他们跑出去不但没被官府抓,还能过上好日子,那些胆小些的也都蠢蠢欲动开了,每天都有大几百人携家带口的外逃。
按照律法,这些家生奴一辈子都是属于宋家的,以前他们前脚离开宋家,不管跑到哪儿都有官府的人给抓回来。
可现在宋家的门生都逃了,谁还来管奴才呢。
开了这么一个头,便收不住,短短半个月,宋家就空了一半儿。
空了一半儿问题就出来了,有些没逃的人并非不逃,而是居心叵测。
他们开始对宋家的财物动了歪心思。
家里正经做事,管事的人,大部分都跑了,如今家里剩下这些居心叵测的人和老弱病残,宋家几乎成了个随意取用的宝库。
看到家中乱成这样,姜老夫人再也坐不住,从后宅出来。
那些奴仆看到她,还是有着习惯性、本能的敬畏,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好。
“你们干什么……我还没死呢!丞相也还没死呢!你们是活够了!都给我把东西放下!”
姜老夫人用力的呵斥,却发现自己不管多使劲儿,能发出的声音都显得非常虚弱,且吼完之后,她自己便体力不支的倒退两步。
而身后,再也没有郁擎扶她。
真是垂垂老矣,又没有任何的威胁力。
那些偷盗的奴才们本性上本就不善,往日无非被恐惧压制。
如今看到老太太身边没有了郁擎,老太太自己说句话都喘气的模样,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冷笑出声。
“老夫人,我们为宋家卖了一辈子的命,往日里被主子欺负完,还要被得脸的奴才们欺负,如今宋家倒了,我们拿些财物过活,不过分吧?”
有人嘲笑:“过分又怎样?我们活够了也且能活呢,倒是老太太你……”
“放肆——!咳咳咳!咳咳咳……”
姜老夫人怒吼一声,却把自己震的剧烈咳嗽起来,扶着一旁的墙勉强支撑。
那些敢偷盗的奴才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他们平日怕的是郁擎。
他们便这么当着她的面偷盗,库房里的奇珍异宝、药材,他们看到什么都拿。
“来人……来人!”
姜老夫人用手杖敲击着地面,却再也没有人回应。
她有些缺氧,视线模糊,重重朝后倒去,倒下的瞬间,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个晚上,她闻到了酒香。
那是她嫁给宋清鸿的第三年吧?
他们仍旧是恩爱的。
宋济仁就躺在床上,在温暖的烛火中入睡。
她和宋清鸿守在一旁,深夜对酌。
烛光下,宋清鸿俊秀的容颜,以及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迥然不同的不羁感,让她感到赏心悦目,怦然心动,方明白自己已深深爱上这个男人。
可他看她的眼神,却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挽叹。
她看不明白。
他把杯中的酒饮尽,像是醉了,说着醉话。
“宋家……不能毁在我手上。凭什么啊……”他醉醺醺的呢喃着:“每个王朝的终结,都有昏君来担罪名,怎地宋家就轮到了我?我无才吗?还是无能?嗯?阿芜,你说,我哪里差?”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眼神却是醉的。
她知道他是醉了,说的都是醉话。
什么宋家不能毁在他手上?宋家好端端怎么会毁呢?
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答他:“那我给你生好多娃娃吧,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让他们宋家子嗣昌盛,长盛不衰,永垂不朽,如何?”
宋清鸿抚在她脸上的手在那一刻停顿,原本带着醉意的眼神清明了。
可他的眼神,她还是看不懂。
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那种看不懂。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了。
她在跟他撒娇、调情,却没有意识到,那一刻,他只看到了她的平庸。
他收回贴在她脸上的手,缓缓起身,声音平静的让她感到冰冷。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阿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