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从养心殿冲出来的时候,就有小太监给李如月报过信儿了。
所以李如月才派藤子出去知会侍卫,让宋显畅通无阻。
她一手逗着鹰,一边跟韩昭说:“昭哥哥先去给父皇请安吧,我要再忙一会儿。”
韩昭望了一眼远处朝这边跑来身影,低声嘱咐:“他如有不逊,告知我。”
李如月笑着点头:“嗯!”
听着她自信轻快的回应,韩昭就知道她胸有成竹,便也不过度担心,率先离开了。
远远看见李如月在凉亭,宋显竟然有股退缩之意。
当日从杭州归来,杨谦说的话历历在目。
祖母和母亲屡次意欲谋害,上次的行刺更是让她受伤卧床。
他一时脚步沉重,方才对母亲担忧和急切而产生的冲动,在这一刻像被冷水泼醒。
韩昭从他身边路过,抬手作礼,他立刻端正回礼。
但韩昭并没有多话,径直离去。
宋显脚步极度缓慢的来到凉亭前,真走到她面前,原本堵在胸口的质问,此刻都成了心虚,仿佛他才是犯错的人,不知怎么面对,不知怎么问话,在台阶底下踌躇。
李如月瞧着他那侧过身不敢面对的样子,那模样,那身姿,那表情,和方才在瑶光殿外的宋贵妃简直如出一辙。
不愧是亲姐弟。
“宋大人,好久不见,燕北的案子可还顺利?”
宋显被她的呼唤声惊的一颤,艰难的转过身,恭敬行礼。
“回公主,一切顺利,罪臣已经在押解回京途中,村民们也已经迁入新址,死者悉数安葬,赔偿的钱物是臣亲自督着他们派发到村民手中的。”
李如月点头:“有了钱,却没了人一起吃月饼,往年欢声笑语,与如今的冷清相映,叫人如何不恨?可是宋大人,难不成那些罪臣是只在这件事上作孽么?”
李如月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宋显的头低的更深。
“贪官污吏不是第一天作孽,百姓过往的日子,不见得好过,只不过妻儿在身边,多少不好过都能忍,他们忍,你看不见,我不见,父皇更看不到。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有一双手遮挡在皇帝的眼前。
因为有人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
因为,这本就是那些人促成的局面。
而那些人,姓宋,姓郑。
是他的祖母、母亲、父亲、舅舅。
不仅仅在燕北,而在大临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百姓第一笔被听见,被伸张的冤案。
而过去的呢,其他人的冤屈呢?早就淹没在了黄河,成了流沙。
“百姓够能忍了,如果家人不出事的话,他们或许还能忍一辈子,他们的妻子、孩子,能祖祖辈辈的忍。直到出了人命,才忍无可忍!——可你猜怎么样?”
李如月停在他的面前。
“这世上,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事,竟然只有一个叫宋显的人才能办到,普天之下,黎黎万民,只有一个人费尽力气,才能主持一次公道。你觉得对于百姓来说,对于大临来说,这够吗?”
此话太有重量。
宋显屈膝跪地,不敢再抬头。
李如月沉寂片刻,转身回凉亭。
“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宋大人这会子来,大约是兴师问罪的吧?不知大人听到的是哪种说法?是说我罚了郑夫人,还是说我对郑夫人大不敬了啊?”
大不敬,只有下对上。
李如月乃当朝公主,一个命妇,品级再高也是臣。
大不敬三个字,是讽刺。
讽的宋显更说不出话。
这时候,藤子带着孙福通过来,孙福通过去扶宋显起身。
“宋大人,我刚已经把令堂交代给侍卫送回府上去了,这事儿你真别道听途说,全程奴才都在呐!是郑夫人要硬闯瑶光殿,在瑶光殿外大闹,非说我们公主把宋小姐扣押在瑶光殿了,非要进去搜查,你说这不是胡闹嘛?!”
竟然还有云瑶的事,宋显愕然的抬头。
孙福通叹了口气:“这不,先把贵妃娘娘惊动来了,贵妃娘娘好一通劝,夫人不领情不说,还骂贵妃娘娘吃里扒外,贵妃娘娘被气走了,她又继续闹,闹到陛下都下了旨罚她,但公主念在她身子弱的份儿上,让奴才替她领了罚,她还是不依不饶呐!实在没办法,公主就说你磕五百个头就让你搜。大人,这话明显是让郑夫人知难而退啊,明眼人都能听明白,怎么夫人反倒听不明白了?这怪得着公主吗?”
孙福通说的义正辞严,仿佛李如月多么心善给了多少恩典。
但确实如此。
没人逼她啊。
谁让你来闹了,谁非让你磕这五百个头了?
都是你自己找的。
孙福通继续道:“这不,夫人众目睽睽之下硬磕了五百个头,又让人闯进瑶光殿去搜,什么都没搜到,这不,罪加一等,又要多加二十杖了,不过公主仁慈,说每个月领五杖即可。只是,公子,令堂是不是病的太重,这个……”
孙福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询问郑夫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宋显有点生气,却因为孙福通方才的一番描述心乱如麻,思绪都缠作一团。
孰是孰非的问题,他已经想不明白了。
但他也听到了重点。
第一,郑夫人自己闹事。
第二,姐姐宋贵妃已经出面阻拦,却无效。
第三,她自己选择磕头,还让奴才进了瑶光殿搜查。
以下犯上,不听劝诫,已成事实。
对此,宋显无话可说,尤其这些事都是孙福通来当面跟他说,他不认为孙福通会说谎,况且今日的事情那么多人看到,更不可能随意扯谎。
确实是母亲错了。
但……
宋显再度跪地,深深叩首。
“公主,臣知道是母亲有错在先,罪无可恕,只是……母亲的身子恐怕已经无力再承受杖刑,可否……换作其他责罚?”
宋显已经完全乱了。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做梦一样,虽然跪着在磕头,在求情,但实际上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曾经敬爱的祖母,深深信任和敬重的母亲,都像显出原形的妖怪一样,让他至今心里都难以接受,未能完全消化这样的巨变。
紧接着母亲就把自己的命都搭在这儿了。
还是跟自己所想要守护的人起了这样直接的冲突。
他知道他不该说这些话。
可难道……他要对母亲所承受的和未来要承受的一切视而不见吗?
眼睁睁的看着她受刑罚而赔上性命吗?
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