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延那天上朝的时候非常忐忑。
从他登基以来,几乎每一次圣旨都会被当朝驳斥到无可反驳的余地,然后当场作废,十多年来,几乎没有哪道旨意‘通过’文官集团的口诛笔伐。
孙福通更是害怕。
因为选秀职权收回内务府,和收到他手里没什么区别。
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是孙福通在背后搞鬼弄权,将矛头直指向他。
孙公公虽然头脑不错,但从来没参与过政斗。
被郑孝真指着鼻子怒吼的瞬间,他脸都白了。
主仆二人战战兢兢面对着文武百官,等着刀光剑影呢。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下朝之后,李延回到御书房正襟危坐,等着人来找他提出疑议呢。
反驳的词儿他都准备好了。
结果也没人来。
敌人没有任何动作,反倒让他坐立难安。
后来孙福通想通了,捧着龙眼茶给李延的时候,安抚道:“陛下,他们的‘脑子’病了,所以这么安分,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延这才想起来,是啊,怪道这么安逸呢!
老太婆病了呀!
哎呀,这可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舒坦。
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老太婆死了不是更干净吗?
孙福通心想:她不毒您不错了,您可别想着毒她了。
进宋家大门都费劲呢。
还……
想到这,孙福通发现李延的视线投来,立刻低下头,断了念头,恭恭敬敬。
“还在这愣着干什么?即刻带人去户部做选秀事宜的交接!”
这种事也要朕教?
李延很不满孙福通这副无事的态度。
孙福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职责已经不止是端茶送水这么简单了。
立刻点着头退了出去,一想到要跟郑孝真打交道,他还是有点犯怵,派人去监察司把顺子叫来。
“这个……师父身子不大舒服,你去吧,啊,代表师父去办了就行,不管他说什么,你都拿着圣旨拿他,不用怕,有什么事,师父和陛下顶着。”
孙福通聪明啊。
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办交接那么简单。
这是他们内廷和朝堂的第一次权力争夺。
虎口夺肉的事儿。
虽说圣旨摆在那,但户部肯定不可能轻易交权,具体准备了什么手段来刁难作梗,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大太监贸然出面万一没办成,第一个扫的是皇帝的颜面,所以李延一定会大怒,迁怒于他这个办事不力的人。
而这个怒火带出的影响会很大。
一旦李延质疑他的能力,就会觉得这个大太监不该他继续做了。
孙福通无法去冒这样的险。
他只能依靠顺子去办。
而这件事,正是顺子……或者说监察司所需要的。
早在监察司成立的旨意被顺子写好的那一天,顺子就去见过李如月。
李如月看着那圣旨,说过一句话:“要把人养的狠些,监察司的差事,不会永远只在内廷。”
当李如月授意顺子在李延面前露脸、做事的那一刻起。
要提拔太监掌权已经是一个明摆着的命令和计划了。
李如月没明说,顺子却早就明白,监察司的路,还很长远。
这不,机会来了。
顺子从孙福通那里得了令,直接往李如月那边跑,见着李如月就跟她说了自己此次去户部的计划和思路。
他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只是需要在主子这里讨一个分寸。
顺子来的时候李如月刚下课,正盯着李承隐写作业,自己手里拿着本书读呢。
听完顺子的思路,她皱眉。
“不成。”
顺子的思路太文了。
顺子毕竟是个读书人的出身。
又在宫里这么多年。
虽然在宫里办差野蛮,可是当事情面对的是朝廷官员的时候,顺子又走了文人的那条路,他想着要遵守礼法、规矩,不能让人家小瞧,也不能冒犯。
他这么想,因为他自己是奴才。
他今日要去面对的,都是当官儿的。
他本能的就从奴才对待官员的角度,来去想这件事的做法了。
李如月丢下手里的书,坐在矮榻上,看他。
“你是替谁办事。”
这一句话点透了他。
他恍然大悟,忽地将额头贴在地砖上。
对。
他没想到,他是在替皇帝办事。
他代表的是皇帝,是皇权。
“你把父皇所写的建立天命监察司的圣旨给我背一遍。”
“是。”
顺子惶恐的应声,略作回忆,开始背诵。
背到‘如朕亲临’四个字,李如月叫停。
“明白了?”
“奴才明白。”
——如朕亲临。
事情,要这么办。
“我看你不明白,什么叫如朕亲临,你说与我听。”
李如月居高临下,盯着他。
顺子伏在那:“就是……霸道。”
“差一点。”
顺子缓缓抬头,李如月身子向前,揪住他的衣领:“你以为这世间第一块地盘是怎么来的?商量来的?恐吓来的?——是抢来的。”
李如月冷笑,松开手,起身:“不要跟他们说话,永远不要跟文官吵架,你吵的过他们吗?他们一辈子玩笔杆子,耍嘴皮子。谁说话,就按抗旨论罪,直接打,直接抓。我就告诉你,直接打,打坏了不怕,打坏了,他们也只能找父皇说理,父皇会给他们出气吗?嗯?你抗旨你还找皇帝来说理?他还得挨第二顿打。”
这下,才是把顺子给彻底点透了。
顺子了然的发出一声笑,连磕了三个头。
“奴才明白了。”
这次是真明白,李如月这才挥手让他下去办。
他走出去的时候,她才在身后说:“仔细着,别自己受伤。”
“哎。”顺子轻轻回应,心里温暖,眼眶发酸。
顺子走了,李如月走过去,给李承隐研墨。
“皇兄,功课先停下,写篇文章。”
“好。”
李承隐温顺的换了新纸,提笔蘸墨。
李如月研墨的动作停顿,盯着他的笔尖,音声泠然。
“忠臣逆命,其逆在表,其心在公。奸臣抗旨,其抗在骨,其谋在私。龙鳞可逆,惟在社稷,天威难犯,非关私心。比干剖心而商祚延,魏征折槛而唐室兴,此所谓批鳞谏诤,忠之至也。然今有宵小,假直谏之名,行跋扈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