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离开了忘忧谷。
谷口,秋风吹拂,芦花漫天。
天心伸了个懒腰,侧过头看向倚着一棵枯树等她的伏月,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容颜依旧绝世,十二年红尘路仿佛未改变他分毫,除了那双看向天心时,愈发复杂难辨的眸子。
天心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入他眼底,语调轻快地问道:
“伏师兄,十三年过去了,你在无妄河答应我的,试着放下那厌世之情,何时作数?”
伏月闻言,视线从天心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容上移到她发间的祥云红玉簪。
十三年前无妄河畔那冰冷的一幕涌上心头——
她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里,五感尽失,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却仍执着地向他索要一个关于“爱世人”的承诺。
那时,他看着她为救自己而变成那般模样,心如刀绞。
他挣扎许久,吐出了那句“……我想试试。”
这一试,便是十三年。
抛开无妄河以及墨家庄,他跟在她身边十二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看着她不知疲倦地奔波于世间角落,将她宝贵的精力与时间,慷慨地给予那些素不相识、沉溺于各自悲欢欲望的凡人。
她救赎那个爱得令人窒息的母亲时,耐心得像对待最顽劣的孩子;
她为那失去一切的绣娘梳理纷乱丝线时,温柔得像最体贴的姐妹;
她面对那自残双耳的县令,言辞犀利如刀,却又在深夜为他留下一盏明灯;
她看着画师笔下扭曲的容颜,只是轻轻递上一面真实的铜镜;
她掀开贵妇奢华的香炉,让她直面内心的荒芜;
她鼓励毁容的舞姬重新触碰世界,自己先伸出手,毫不畏惧那凹凸的疤痕;
她对着那空想的学子,一脚把他踹进了现实的田地……
还有这忘忧谷,她陪着那再也不会笑的伶人,听他说了一整年的荒唐笑话,直到他终于为自己笑了一次,又为自己哭了一场。
她似乎从未想过自己,只是一心一意地、耗尽心力地践行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为之隐隐动容的准则,救赎着一个又一个与她无关、与修仙大道无关的凡俗之人。
她忙碌的身影,她认真的眼神,她偶尔流露的疲惫,以及她成功时唇角会心的一笑……他都看在眼里。
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悲悯,有无奈,有狡黠,有坚持,唯独没有的,就是他固有的那种对整个世界的憎恶与不屑。
他曾以为,他答应“试试”,仅仅是因为她。
是为了偿还那份沉重的恩情,是为了不辜负她几乎用命换来的期望,甚至……是出于那份连他自己都辨不分明的、不愿见她失望的私心。
可这十二年的亲眼所见,一日日地冲刷着他坚固的认知。
他依旧无法理解那些凡人的愚蠢、懦弱和贪婪,也无法从他们的苦难或欢愉中找到任何值得珍视的价值。
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底色依旧是灰暗和令人作呕的。
“神女爱世人……”
伏月脑海中再次浮现天心当年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
或许,她真的就是那样的存在?
生于世间,便是为了涤荡污浊,照亮黑暗,给予众生悲悯与救赎?
若非真是什么劳什子神女,为何要如此执着地爱着这污糟不堪的世间?爱着这些渺小又贪婪的凡人?
他理解不了。
但是——
他看见了她的道。
看见了她是如何珍视那些渺小如尘芥的生命,如何试图从无尽的欲望和痛苦中,打捞起一点点所谓的“本真”。
因为她,所以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彻底地、毫无转圜地憎恶着她所珍视并竭力守护的“世人”。
那仿佛是在否定她存在的意义,是在玷污她倾注的心血。
这种矛盾在他心中剧烈地撕扯着。
厌世之情早已是他血肉的一部分,是他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铠甲。
而对她的倾慕之情,却又逼着他必须尝试卸下这铠甲,哪怕会让他遍体鳞伤。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要与树干融为一体。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语气挣扎又疲惫:
“天心……”
他很少这样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十三年了……我从未忘记在无妄河答应你的事。”
“我看见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我看见你……如何爱着这个我所憎恶的世间。”
“我看到了。”他重复道,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看到你如何耗尽心神,去填补那些与你毫不相干的裂痕,去温暖那些早已冰冷的灵魂。”
“或许……你说得对。”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天心身上,情绪难辨。
“你或许……真的是……”
他没有说出“神女”二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因为爱你,”他终于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与坦诚,“所以我无法再像恨伏晟、恨阎罗殿那样,去恨这整个世界。那会像是在恨你本身。”
“可是,”他话锋一转,那深植于骨髓里的冰冷厌弃再次浮现,却不再像过去那般尖锐充满攻击性,而是化作了无力和迷茫,“我看见了你的爱世之心,但我……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爱他们。”
他望向远方,仿佛透过山谷看到了整个令他作呕的世间:
“我孑然一身,嬉闹红尘,看尽众生百态,只见其贪嗔痴慢疑,不见其真善美慧。他们的苦难,多数源于自身的贪婪、愚蠢、懦弱和偏执。他们的欢愉,也往往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样的世人……值得去爱吗?”
“我根植于血脉的仇恨,我看透人性丑恶的认知,它们依旧在我骨子里燃烧。我亦想放下这令人作呕的情绪。”
他将目光转回,凝视着天心:“可我该如何真正放下?”
“这世人……”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我凭什么去爱?我又有什么理由去爱?”
他的疑问飘散在晚风里,没有答案。
像是一场无声的投降,又像是一个更深的困局。
他只是看着她,仿佛她本身就是那个唯一能解答这道难题的谜底。
而天心在他的一字一句中,敛去笑容,恢复平静。
她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她,一个于伏月毫不相关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逼迫他?
各人有各人的路,且走吧。
各人有各人的风景,且看吧。
“我要回缥缈楼了,我让白月送你回苍梧大陆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