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戴着面具活得这么累?
原来,这个看起来光芒万丈、游戏人间的男人,似乎……也有着他的不快乐?
甚至……也会在特定的人面前,露出如此……人性化的破绽?
他们一个冷,一个热,看似截然不同,却原来都是被困在“笑”这个面具下的可怜人?
这一刻,云笑天忽然觉得,自己那几乎要压垮他的面具,似乎并非独一无二。
而那个叫心儿的女子,似乎有着能看穿一切伪装,并让戴面具者无所遁形的能力。
这次之后,天心时不时会“不经意”地同时接触到他们两个。
有时她会故意问伏月:“你整天这么笑,脸酸不酸?”
有时又会对着云笑天感叹:“真笑也好,假笑也罢,笑多了,会不会忘了自己本来想哭还是想怒?”
她像是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让他们都能从对方身上看到某种扭曲的镜像。
伏月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带着几分被强行拉入局的恼怒。
但渐渐地,他看着云笑天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欢喜”,仿佛看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自己。
他那玩世不恭的面具下,对天心试图做的事,产生了越发浓厚的好奇与探究。
又是一年秋叶黄。
天心与伏月在忘忧谷停留了整整一年。
让云笑天转变的契机源于一场意外的大火。
火势蔓延至戏台,众人惊慌逃窜,唯有云笑天,仿佛被定住一般,望着熊熊烈火,脸上那夸张的笑容面具第一次彻底碎裂,露出底下被巨大恐惧吞噬的惊惶。
是天心,在一片混乱中毫不犹豫地冲入火场,并非为他,而是为救一个被困在道具箱后、吓傻了的小学徒。
当她拉着小学徒,灰头土脸却眼神清亮地从烟火中走出时,云笑天仿佛看到了另一种“表演”——发自本心的、无需取悦任何人的、真实的选择。
那夜,他第一次主动找到天心,在她屋外坐了一夜,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
说他的恐惧,他的麻木,他如何在至亲离世那日,在台上一面笑得浑身颤抖,一面感觉自己内脏都在哭泣。
他说,他好像忘了怎么为自己哭,也忘了怎么为自己笑。
天心静静地听着,末了,递给他一碗甜水,说:
“忘了没关系。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想哭的时候……谷外那片芦苇荡,风很大,能吹走很多声音。”
云笑天抿着碗里的甜水,缄默许久。
自那日后,云笑天渐渐变了。
他依旧上台,但不再强迫自己时刻维持那咧到耳根的笑容。
他开始尝试演绎一些带有悲欢离合的正剧,甚至偶尔,在演绎到动情处,台下观众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水光。
那不再是空洞的狂欢,而是有了灵魂的重量。
他开始学着在台下沉默,发呆,甚至偶尔会因为看到谷中孩童嬉闹或秋叶飘零,而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柔软的、属于云笑天自己的笑意。
天心看着那抹令人看不真切的笑,识海之中,一颗温暖明亮、如同初升朝阳般的金橙色光点稳定地亮起。
她知道,“喜之情源”,成了。
她开始在谷内寻摸制作面具的手艺人,她流连于几个铺子之中,最终停在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松香的小铺前。
铺主是位沉默寡言的老匠人,以雕刻各种木质面具闻名。
天心在他铺子里待了几天,不像寻常顾客,倒像个学徒。
她仔细看着老匠人如何选料、刨削、勾勒轮廓、再用刻刀一点点雕琢出眉眼口鼻的神韵。
她学得认真,手指被刻刀划到了几次,若非练就了《轮回诀》不坏金身的体魄,怕是早已鲜血染木了。
老匠人见她心诚,也便由着她,偶尔指点一二。
几天后,天心手中多了一个完成的白坯木假面。
假面的造型是常见的喜剧笑脸,嘴角大大上扬,眉眼弯弯,但与她之前见过的、包括云笑天台上戴的那些都不同。
这个笑脸少了几分夸张的谄媚,多了一丝温和的仿佛发自内心的从容弧度。
她小心地用细砂纸将假面打磨得光滑温润,却没有上任何油彩,保留了木材最原始的纹理和色泽。
离开忘忧谷的前夕,天心找到了独自在溪边练声的云笑天。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此刻的他,脸上没有浓墨重彩,神情专注。
“云大家,”天心走上前,将那个素面的笑脸假面递到他面前,“要走了,这个送你。”
云笑天愣了一下,接过假面。入手是光滑细腻的触感,木质纹理清晰自然。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天心。
天心唇角微扬,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说道:
“恭喜你,终于把脸上那层会喘不过气的假笑,给摘下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
“这个,留着当个纪念吧。以后若还想笑,可以试试这个,轻便些。”
说完,她也不等云笑天回应,便转身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云笑天握着那只木质假面,站在原地许久。
晚风吹拂,带来溪水的湿气和远处隐约的喧嚣。
他低头,指腹摩挲着假面光滑的表面,鬼使神差地,将假面翻了过来。
只见假面的内侧,靠近佩戴者眉心的位置,用极其精细的刀工,刻着一行清秀却有力的小字:
「粉墨谢场,悲喜由心;
此后春风,皆为你吟。」
云笑天伸出手,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那一行小字。
“粉墨谢场……”他喃喃念出,是啊,那场强颜欢笑的漫长戏剧,终于落幕了。
从此,悲欢喜怒,终于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再为取悦他人而表演。
往后的岁月,每一缕拂过面颊的春风,都将是为自己而歌唱的诗篇。
云笑天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
他紧紧攥着那只轻飘飘的木假面,仿佛攥着一段沉重过往的终结,和一份崭新开始的凭证。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溪边的草地里,在野草叶片上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水珠折射着最后一抹残阳,映出云笑天微暖的面庞。
翌日清晨,云笑天找到天心所住的小院,而那院门却是已经上了锁。
云笑天呢喃:“我……竟还未问过你姓甚名谁……”
除了那紫衣公子口中的“心儿”,他竟对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