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庄主一愣,虽不明所以,仍依言回答:
“自然知晓。”
“临山城与近思城相距不远,素有行商往来。一年前那张员外病入膏肓,城中皆知,多少名医圣手都说再过几月就该准备后事了。但奇怪的是,不过几月,他竟奇迹般好转,且性情大变,开始广行善事。”
“听闻……是遇到了一位悬壶济世的神医,不仅妙手回春治好了他的身疾,更点拨了他的心境。”
说到这儿,墨庄主叹了口气,无奈道:
“不瞒姑娘,为了源儿,我曾数次前往求见张员外,恳请他代为引荐那位神医,却始终无缘得见。”
天心唇角微扬,清浅一笑,道:
“可是还听说,那位神医临走前,给张员外留下一纸书信?其上写着:从此蓬门即金阙,素衣胜锦,清粥若醴……”
墨庄主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接口道:
“……若再遇风雪叩门扉——开门时,你已是薪柴!”
此事张员外讳莫如深,他亦是苦苦哀求多次,张员外被其爱子之心感动,方才破例让他看了一眼那封信笺,并言明神医行踪飘渺,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信上内容,他铭记于心,尤其是那独特的“蓬门”二字写法,更是印象深刻。
这姑娘如何得知?
天心见他轻松说出下文,心中也更加放心了。
既然认识,那就更容易表明身份了。
于是,天心缓步走到一旁,俯身拾起一截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信手写下两个字——蓬门。
同时轻飘飘地说道:
“张百万的病,我治的。”
墨庄主的眼眸凝视在那两个字上,笔迹虽因工具所限略显潦草,但那独特的间架结构和起笔收锋的习惯,与他当日所见信笺上的字迹,分明同出一源!
“心儿姑娘……你、你便是那位神医?!”
庄主夫人目睹丈夫震惊的神色,又看到地上那两个字,瞬间明白过来,失声惊呼。
虽说传闻中的神医也是位年轻姑娘,却并非这满头白发……
“神医之称,实不敢当,略懂一二罢了。”
天心语气依旧平淡。
“至于这白发……”她轻轻拂过肩头的银丝,“救人时,总需付出些代价。”
她确实算不上神医,只是比凡人医者会用点灵药,也更懂些人心罢了。
庄主夫妇此刻再无半分疑虑,狂喜和希望涌上心头!
他们苦苦寻觅不得的神医,竟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夫妇二人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声道:“太好了!真是老天开眼!源儿有救了!有救了!”
两人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酸楚,对南风和天心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引着二人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幽静,越是靠近后院,他们的脚步越不由自主地放的极轻,极缓。
几人一直走到一处最为偏僻、几乎不见阳光的后院角落才停下。
这里与其他地方的整洁富庶截然不同,显出一种刻意被遗忘的颓败。
草木无人修剪,肆意疯长,地面上铺着的青石板缝隙里也钻出了杂草。
整个院落寂静得可怕,仿佛连风经过这里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更听不到一丝虫鸣鸟叫,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
院角处,一个低矮、厚重的木门嵌在地上,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
铜锁未锁。
那便是地窖的入口。
墨庄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扣住门上的铜环。
“咣当!”
铜锁与铜环相撞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院子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
“啊——!!别过来!走开!走开啊!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们——!”
一声极度惊恐尖叫声猛地从地窖深处炸开!
那声音嘶哑到几乎破音,蕴含的恐惧纯粹而剧烈,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的绝望哀嚎,瞬间刺破了院落的死寂,也让庄主夫妇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庄主夫人立刻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墨庄主眼圈通红,强忍着悲痛,对南风和天心投去一个抱歉又痛苦的眼神,手下动作却不敢停,用力掀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更加浓重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一道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向下方深沉的黑暗。
借着门口投入的光线,可以勉强看清地窖内的景象:
空间逼仄而阴暗,四壁是冰冷的土墙,挂着湿漉漉的水汽和霉斑。角落里铺着一些早已污秽不堪、难以辨原色的被褥。而就在那最阴暗的角落,一个身影正死死地蜷缩在那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那便是墨少源。
他几乎瘦得脱了形,宽松的衣衫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不知名的污渍,松垮地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
头发长久未理,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露出的部分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他似乎极度畏光,地窖门打开的这点光线对他而言都如同灼烧的烈焰。
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和臂弯之中,整个人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躲开全世界的伤害。
那剧烈的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无法止息的惊悸与恐惧。
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人正被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巨大恐慌所淹没。
“源儿……我的儿啊……”
庄主夫人看到儿子这般非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压低的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碎与绝望。
墨庄主也是老泪纵横,他别开脸,不忍再看,只是对着南风和天心,用气声艰难地说道:
“大师……心儿姑娘……他、他平时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只是……只是任何一点突然的声响,哪怕只是开门声,都会让他……变成这样……”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听闻都要来得震撼。
这已非简单的病症,而是一个灵魂在自我构建的无间地狱里承受着无尽的酷刑。
这分明是画地为牢,自囚为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