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月摇吓得缩起了脖子,身后的白月也警惕地竖起了尾巴。
天心却依然平静。
她在那双暴怒的眼睛深处,看到了痛苦、悔恨和自我毁灭的绝望。
那股死寂般的绝望,比她闻到的任何酒气都要浓烈。
周围有邻居听到动静,远远地喊着:
“姑娘!快回来!别惹他!他真的会动手!”
天心充耳不闻。
她看着眼前这个名为章烽的男人,心中了然。
就是他了。
她游历红尘所要寻找的第一个,叩问本心,见证人性的——机缘。
她没有再试图靠近,默默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章烽隔壁那间荒废已久的土屋,被人简单打扫后,住进了一个带着一只白猫和一只小鸟的年轻姑娘。
章烽对此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他的酒坛里。
天心开始在这个边陲小镇住下。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躲着章烽,但也不会主动凑上去。
她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会在门口摆放一些清水和简单的吃食。
有时章烽醉倒在外面,天心会在他醒来之前,放一碗清水在他手边。
起初,章烽会对那些食物和水视而不见,甚至会粗暴地打翻。
但天心只是默默地收拾干净,第二天依旧如此。
时间一天天过去,章烽的打翻行为渐渐少了。
偶尔,在他极其饥饿干渴,而酒劲又暂时消退的间隙,他会死死盯着那些东西,然后像抢一样抓起来,狼吞虎咽。
他依旧会对天心恶语相向,驱赶她。
天心却恍若未闻,她从不劝说,从不提问,只是存在于此。
她知道,需要时间。
她也知道,这个叫章烽的男人,他破碎的过往和沉重的罪孽,需要被看见,而不是被遗忘在酒气里。
白月和月摇安静地陪着她,它们看着主人用最凡俗、最笨拙的方式,尝试去接近和温暖一个沉沦的灵魂。
小镇的风沙依旧,时间在无声的陪伴中流逝。
天心并不急于求成,她像一位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那猎物自动落入陷阱。
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
闷雷滚过天际,狂风卷起沙尘。
章烽没有像往常一样醉倒,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阴沉的天色,眼神空茫、麻木。
天心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走到他身旁不远处坐下,没有立刻递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良久,天心望着天边翻滚的乌云,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
“这天气,像极了我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里的那一天。”
章烽毫无反应。
天心继续缓缓说道,声音平和,没有刻意指向谁:
“故事里有个将军,也是在一个这样的雨天,失去了他誓死守护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那不是天意,是人祸。”
章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天心仿佛没有察觉,依旧看着远方:
“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事后发现,自己在那场人祸里,竟然也成了伤害他人的刀……甚至分不清,该恨那握刀的手,还是恨自己这把刀太过锋利。”
“你懂什么!”
章烽突然嘶哑地低吼出声,像被触碰了逆鳞的困兽,猛地扭头瞪向天心,眼中血丝遍布。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在这里自以为是!”
天心没有退缩,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暴怒的视线,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是不懂。我不懂是什么样的过去,能让一个明明骨子里刻着忠诚与守护的人,宁愿用酒烧毁自己,也不敢闭上眼睛面对。”
她轻轻将醒酒汤放在他手边不远处:
“但我知道,如果那场雨里的将军,还有机会选择,他大概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让那错误的一刀发生。”
“错误的一刀……”
章烽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去。
他死死盯着地面,呼吸变得粗重而痛苦。
雨水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在干燥的土地上溅起尘土。
漫长的沉默后,就在天心以为这次依旧无果时,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雨声淹没。
“不是将军……只是个小小的尉迟……”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不再是天心引导时的隐喻,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曾是戍边军士,骁勇善战,有个温暖的家。
却因得罪上官而被设计陷害,安上了通敌的罪名。
家被抄没,亲人在押解途中不堪受辱相继离世……
极致的仇恨淹没了他,在一次追捕中,他怒火攻心,失手重伤了一名试图阻拦他的无辜老吏……
虽然最终他逃出生天,但那双充满惊惧与不解的百姓的眼睛,和家破人亡的彻骨悔恨,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无法原谅仇人,更无法原谅手上沾了无辜者鲜血的自己,唯有酒能带来片刻麻木。
雨水冲刷着屋檐,也仿佛冲刷着他积郁多年的痛苦与悔恨。
他讲得破碎而混乱,时而激动,时而哽咽,时而陷入长久的沉默。
天心始终安静地听着,只是在他情绪最为激荡时,将那碗已经微凉的汤又往他手边推近了一点。
当他最终说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瘫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角。
是夜,章烽因淋雨和高度的情绪宣泄而陷入昏睡。
天心所在的破屋内,油灯再次亮起。
“好了,现在都知道了。说说吧,该怎么办?”
天心盘腿坐在铺上,神情凝重。
月摇立刻扑棱着翅膀抢先开口,义愤填膺:
“气死鸟了!太可恶了!还能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主人,我们帮他去把那个坏蛋上官揍扁!揍得他哭爹喊娘!让他也家破人亡尝尝滋味!”
它说得气势汹汹,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报仇雪恨的神鸟。
“又或者,主人,我们这就去苍梧大陆搬救兵!让奚金或者你师兄们来,把那个受伤的老爷爷找到,用最好的灵丹妙药治好他!这样总行了吧?”
白月甩了甩尾巴,一盆冷水泼下来:
“蠢鸟,动用一下你那花生米大的脑子。首先,修士不得在灵竭大陆随意动法。其次,就算报了仇,他错伤无辜的心结就能解了吗?他只会觉得自己更肮脏,更不配得到救赎!”
“其三,你以为灵竭大陆是想来就来的?主人现在想低调。就算治好了伤,那段时间的痛苦和恐惧就能抹去吗?章烽心里的坎还是过不去。他恨仇人,更恨自己。治标不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