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正房,药味弥漫。
那股子药味儿浓得能把苍蝇熏死。
为了做戏做全套,窗户纸糊了三层,屋里只留了几盏如豆的油灯,昏昏惨惨,活脱脱就是一个还没挂白布的灵堂。
“咳咳咳——!噗——!”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紧接着就是那一听就让人心惊肉跳的吐血声。
赵香云披头散发,一身素缟,眼皮肿得像桃子。
她手里端着那碗早在灶台上温了八遍的“救命药”,哆哆嗦嗦地往床边送,汤汁洒得锦被上一片狼藉。
“将军……您张张嘴……这是刚熬好的……”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那股子绝望劲儿,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床榻之上,李锐面如金纸,胸膛起伏得像个破风箱,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就是要在阎王爷那儿销号的模样。
“咣当!”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也不管会不会惊了病人的魂儿。寒风裹着雪沫子呼啦啦灌进来,瞬间冲散了屋里的药味。
来人一身紫袍,头戴长翅帽,面白无须,那两撇精心修剪的山羊胡透着一股子文官特有的精明与傲慢。
正是大宋礼部侍郎、权知河东路抚军使王伦。
身后还跟着两个按着腰刀的禁军班直,那是他在神机营地盘上横行霸道的底气。
王伦刚进屋,眉头就皱得能夹死苍蝇,赶紧掏出丝帕捂住口鼻,眼神在半死不活的李锐脸上转了一圈。
确认这人确实快凉了,他眼底那抹嫌弃瞬间无缝切换成了痛心疾首。
“哎呀!李太尉!怎会伤成这般模样啊!”
王伦几步抢到床前,那架势,仿佛李锐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下官来晚了!真的来晚了啊!”
王伦挤出两滴鳄鱼泪,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往后撤了半步,生怕沾了死人的晦气。
“官家在汴梁听闻西山走水,太尉重伤,那是食不甘味,连夜命下官带了御医和宝药赶来……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李锐费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手指头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着王伦,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嘶鸣:“王……王大人……我……”
“哇——”
李锐身子猛地一挺,一口黑红的“污血”精准地喷在床边的痰盂里,随即身子一软,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彻底摊在床上不动了。
“将军!!”
赵香云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在李锐身上嚎啕大哭,“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神机营还没个着落呢!”
王伦眼皮子猛地一跳,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真不行了!
看来鬼狐那把火烧得妙啊,不仅烧了猛火油,把李锐这杀神的魂儿也给烧没了。
这就好办了,没牙的老虎不如狗,这神机营的泼天富贵,今日合该轮到他王伦来接手。
“仁福帝姬节哀。”
王伦直起腰,脸上的悲切像是变戏法一样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太尉既然伤重难支,这神机营的数万虎狼之师,可就不能再让他操劳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也不宣读,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那姿态,像是在掂量整个河东路的斤两。
“官家有口谕:西山大营干系重大,如今金人虎视眈眈,太尉需静养。特命下官暂代河东路兵马钤辖之职,统管神机营一切军务,以防不测。”
图穷匕见。
这是明抢!
赵香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王伦,那眼神恨不得吃人:“王大人,金兵就在关外,神机营只认将军一人!你这时候夺权,是要置数万将士于死地吗?!”
“仁福帝姬此言差矣。”王伦皮笑肉不笑地抚着胡须,语气轻蔑,“下官这是为太尉分忧。”
“再说了,官家已有妙计安抚金人,只要神机营不轻举妄动,未必会打起来。”
说到这,王伦眼神一厉,像是盯着猎物的秃鹫,看向床上的李锐:“李太尉,为了大局,请交出虎符和兵册吧。”
“还有……听说西山有一批新式火器的图纸?官家说了,放在此处不安全,需一并由下官带回汴梁封存。”
这就是要把神机营连皮带骨,吃干抹净。
李锐躺在床上,半阖的眼皮底下,藏着一丝看死人的冰冷。
这帮宋廷的蠢货,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金人要图纸,他们给图纸。金人要机会,他们就来夺权当内鬼。
这大宋若是不亡,老天爷都得瞎了眼。
“给……给他……”
李锐气若游丝,颤抖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黑沉沉的虎头铜牌。
那铜牌做工精细,上面刻着“神机”二字,被常年摩挲得锃亮,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王伦眼睛瞬间亮了,贪婪之色溢于言表。他哪还顾得上什么读书人的体面,一把抢过虎符。
入手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头狂喜——有了这个,这几万大军就是他王伦的晋身之资!
把精锐带回汴梁献给官家当御林军,把老弱病残扔给金人做投名状,他在朝堂上的位置,起码还能往上挪两步,入主中枢指日可待!
“太尉深明大义,下官佩服。”王伦将虎符揣进怀里,拍了拍胸口,那股子傲慢劲儿彻底释放出来,“至于图纸……”
“在……后山库房……”李锐喘着粗气,像是随时会断气,“让许翰……带你去……那是……心血……”
“好!好极了!”
王伦大笑两声,志得意满地转身冲着门外喝道:“来人!接管帅府防务!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本官要去库房查验军资,清点咱们大宋的宝贝!”
两名禁军应诺,横刀立马挡在门口,那意思很明显:从现在起,你们被软禁了。
王伦最后看了一眼“垂死”的李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在他看来,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死人,是不需要客气的。
……
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房门重新关上。
屋内的空气凝固了大概三秒。
下一刻,那个刚才还只剩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见阎王的李锐,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动作利索得像个诈尸的僵尸。
他随手抓过床头的帕子,狠狠擦了擦嘴角的鸡血和红糖浆子,又呸了两口唾沫。
“真他娘的恶心。”
李锐把脏帕子往地上一扔,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容?眼神清明冷冽,透着股子让人心悸的煞气。
“这王伦身上的胭脂味儿,比樊楼的姐儿还重。大宋的礼部侍郎都是在窑子里办公的吗?”
赵香云也没了刚才哭天抢地的惨样。
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髻,从袖口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在指尖转了一圈,眼神比李锐还要冷上三分。
“戏演完了?”她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晚饭吃什么。
“演完了。”
李锐下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就是这假虎符做得有点糙,也就骗骗王伦这种没摸过刀把子的文官。”
“里面灌了铅才压住分量,他要是懂行,一上手就得露馅。”
那个虎符,是昨天让张虎用废铜连夜倒模出来的,也就样子像。
此时,屏风后面,许翰像个幽灵一样绕了出来,手里拿着个麻纸手札,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将军,王伦带了一千禁军,都是从汴梁带来的‘御林军’。”
“装备倒是光鲜亮丽,铠甲擦得锃亮,就是看着有点虚,像是没见过血的花架子,走个正步都软绵绵的。”
“花架子好啊。”李锐走到墙边,一把扯下遮挡地图的布帘,目光落在一号矿区的位置,“肉嫩,不塞牙,金狼才喜欢吃。”
“报——!”
一名特战队斥候像只壁虎一样从窗户翻了进来,落地无声,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讲。”
“将军,鱼进网了!金军前锋完颜银术可部,五千轻骑,全员卸甲,只带弯刀弓箭,距离一号矿区已不足三里!速度极快,像是疯了一样!”
李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全员卸甲?
看来银术可这老狐狸是真的信了。为了抢钱、抢粮、抢工匠,为了那所谓的“万户侯”,连命都不要了。
“许翰。”李锐转身,一边慢条斯理地扣着军装的风纪扣,一边下令。
“属下在。”
“王伦大人不是要去库房查验图纸吗?”
李锐指了指地图上一号矿区的位置,那是整个防御圈的最外层,也是金军冲锋的必经之路,更是神机营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告诉张虎,把那座‘库房’的大门打开。让王伦大人和他的那一千御林军,去那里‘接收’物资。”
“记住,要恭敬,要顺从。毕竟人家现在手里拿着虎符,是咱们的顶头上司,咱们得听话。”
许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锐的毒计,后背窜起一股凉气,脸上却露出了一抹古怪至极的笑意。
“将军,那是死地啊……一号矿区外面全是开阔地,连个遮挡都没有。王大人这一去,怕是……”
“王大人不是说,金人是来帮朝廷平乱的吗?”
李锐从墙上摘下那支擦得锃亮的毛瑟步枪,拉栓上膛,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屋内回荡,宛如死神的倒计时。
“既然是友军,那就让他去阵前,好好跟他的金国朋友亲热亲热。”
“传令神机营全军,进入二级静默!任何人不得开火,放金军入网,关门打狗!”
“让王伦去做那第一块挡箭牌。我要让这位大宋特使,用他那高贵的血,给咱们今晚这场大戏剪个彩!”
……
一刻钟后。
一号矿区外围,寒风呼啸。
王伦带着一千名禁军,打着火把,兴冲冲地赶到了所谓的“库房”重地。
这里确实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但周围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甚至连守卫都没看到几个。
“这神机营的防备也太松懈了,简直就是形同虚设。”
王伦看着远处黑漆漆的松林,不屑地哼了一声,手里把玩着那个假虎符,“李锐果然是个只会吹牛的草包。这要是金人来了,还不一冲就垮?”
“大人英明!”旁边的禁军统领赶紧拍马屁,“等咱们接管了这里,定能……”
话音未落。
大地突然开始震颤。
这种震动起初很轻微,像是地底下的闷雷,但转瞬间就变成了狂暴的轰鸣,连地上的碎石子都开始跳动。
王伦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
黑松林的边缘,黑暗仿佛被撕裂。
无数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夜色中亮了起来,那是饿极了的狼群。
紧接着,是一声震碎夜空的咆哮,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杀李锐!抢工匠!万户侯!!”
黑色的洪流决堤而出,五千名卸了甲的金国轻骑,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大宋特使,狠狠地撞了过来。
王伦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作了极度的扭曲和恐惧,声音都吓成了公鸭嗓:
“这……这怎么可能?!”
“我是大宋特使!我是来……”
回答他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直接射穿了他头顶的长翅帽。
而在他身后数百米外的黑暗中,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冰冷的准星,锁定了这混乱的修罗场。